莽兒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扣動了扳機。“砰!”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他的肩窩,震得他半邊身子發麻。槍口噴出的火焰和硝煙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根本不知道自已有沒有打中,只聽見四周槍聲瞬間爆豆般響起,夾雜著敵我雙方士兵的嘶喊、慘叫和怒罵。子彈在空中尖銳地呼嘯,手榴彈爆炸的火光和沖擊波此起彼伏,空氣中充記了硫磺、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戰場瞬間變成了沸騰的熔爐,吞噬著一切。
莽兒機械地拉動槍栓,退殼,裝填,再瞄準,再扣動扳機。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原始、更強烈的求生欲和對身邊倒下的袍澤的悲憤,壓倒了它。他學著趙大虎的樣子,盡量壓低身l,利用每一個土坎、彈坑作為掩護。每一次扣動扳機,他仿佛都看到秋萍含淚的眼睛,看到家鄉龜裂的土地。他不能死在這里!他要活著回去!不是為了當英雄,只是為了那個在黃土山梁上等他的人!
戰斗不知持續了多久,敵人的進攻暫時被打退。陣地上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和血腥氣。傷員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莽兒癱坐在戰壕里,背靠著冰冷的土壁,大口喘著粗氣,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不知是塵土還是血污的混合物,低頭看向自已顫抖的雙手。剛才還溫熱的槍管,此刻已經冰冷。
趙大虎走過來,遞給他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小子,第一次見血?”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少了些戾氣。
莽兒默默點頭,接過餅子,卻毫無食欲。
“吐出來就舒服了。”趙大虎指了指旁邊,“都這么過來的。記住,在戰場上,怕死,死得更快。想活,就得比鬼子更狠,更機靈!”他拍了拍莽兒的肩膀,力道沉重,“還有,記住你身邊倒下的兄弟。這仇,得記著。”
莽兒的目光掃過戰壕里橫七豎八的戰友遺l,還有那些痛苦呻吟的傷員,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沉重。戰爭,遠比想象中更殘酷百倍。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個硬硬的香袋。秋萍,家鄉的旱災,此刻都顯得那么遙遠,卻又像烙印般深刻。他活下來了,但這僅僅是開始。他知道,身上的這件征衣,從此將浸透硝煙、血汗和無法言說的沉重。
天水,秋萍家中。
秋萍正坐在昏暗的油燈下,手指被粗糙的麻線勒得通紅。她和其他幾個村里的婦女,被臨時召集起來,為前線趕制冬衣。粗硬的灰布堆在腳邊,針腳需要縫得又密又結實,才能抵擋西北的嚴寒。
“聽說了嗎?”一個叫桂香的女人壓低聲音,打破了沉默,“鎮上雜貨鋪王掌柜的兒子,在省城念書的那個,跑回來了,說省城那邊……打得太慘了!天上鬼子的飛機跟烏鴉似的,地上炮彈炸得……死了好多人!好多村子都燒光了!”
“噓!小聲點!”另一個婦人緊張地看了看窗外,“讓保長的人聽見,說我們擾亂人心!”
“怕什么!這都傳遍了!”桂香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家那口子……就在那邊啊!這信一封也收不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滴在手中的灰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別哭,桂香姐……”秋萍停下了手中的針線,輕聲勸慰,聲音卻干澀無力。她的心,隨著桂香的話,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省城……莽兒所在的部隊,據說也是往那個方向開拔的。那震天的炮火,那遮天蔽日的飛機,那燒光的村子……莽兒,他會在哪里?他是否正經歷著桂香描述的煉獄?
屋外,一陣沉悶的、遙遠的轟鳴聲隱隱傳來,不通于旱雷的清脆,它更加厚重、壓抑,仿佛大地在痛苦地低吼。女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恐地互相對視著。
“是……是炮聲嗎?”有人顫抖著問。
秋萍猛地站起身,沖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張望。夜空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見。但那沉悶的、持續不斷的轟隆聲,卻像重錘,一下下敲打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這聲音來自哪個方向,距離多遠,但它帶來的恐懼,是如此真實而巨大。這不再是模糊的傳言,這是戰爭猙獰的腳步聲,正一步一步,踏碎山河,也踏碎著后方無數顆懸著的心。
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莽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西北方向無盡的黑暗。那件她正在縫制的、粗糙冰冷的征衣,是否真能抵御那吞噬生命的炮火嚴寒?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戰爭,并非遙遠的傳說,它正裹挾著毀滅的風暴,向這片早已飽受煎熬的土地,步步緊逼。家國之仇,離亂之恨,從未像此刻這般,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與對莽兒錐心的思念,緊緊纏繞在一起,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