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皇商的文書送到客棧那日,李宴清正在核對京郊貨棧的入庫清單。宣旨太監尖細的嗓音劃破庭院,他卻只是抬手撣了撣賬本上的墨灰,接過那卷明黃綢布時,指尖的力度不松不緊,仿佛接過的不是潑天的富貴,只是尋常商事的契書。
“李公子好大的氣魄!”太監揣過隨從遞來的謝禮,眉開眼笑地打哈哈,“往后在京城站穩了腳跟,可別忘了咱家今日來傳過這道旨。”李宴清微微頷首,目光卻落在太監腰間那枚成色可疑的玉佩上——那玉紋樣式,竟與前日張家公子送總管太監的禮盒清單上記的物件有七分相似。
送走太監,李晏辭忍不住道:“大兄,咱們總算是熬出頭了!要不要擺幾桌酒,請請京里相熟的商戶?”李宴清卻搖頭,將文書卷好塞進樟木匣:“擺酒太早。你去告訴賬房,把這三個月的采辦預算再核一遍,尤其是宮里點名要的那批蘇繡屏風,繡娘的工錢加倍,但針法必須按貢品章程來,半點差錯都不能有。”
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喧嘩。原來是山西票號的掌柜帶著幾個精壯伙計堵在客棧門口,說是“特來恭賀”,眼神里卻藏著不善。“李公子年紀輕輕就獨占皇商之位,怕是有些托大了吧?”為首的掌柜摸著山羊胡,語氣陰陽怪氣,“咱們票號在京城經營三十年,宮里的采辦銀子經的都是咱們的手,公子若是識趣,不如分三成利給咱們,往后也好互相照應。”
李宴清站在臺階上,晨光照在他青布長衫的衣角,倒比對方錦緞馬褂更顯挺拔:“皇商采辦是皇家差事,利錢歸國庫與商戶均分,哪有私相授受的道理?倒是貴號放高利貸逼死商戶的案子,我已整理成卷宗,若是掌柜有閑心在這兒堵門,不如回去看看府尹衙門的傳票到了沒有。”
那掌柜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甩袖而去時,撂下句狠話:“走著瞧!”
接下來的日子,李宴清幾乎是以貨棧為家。天不亮就去查驗新到的漕糧,指尖捻過每一粒米,看是否混了沙礫;夜里守著繡娘趕制屏風,燭火映著他眼下的青黑,卻不肯讓任何人偷工減料。有老繡娘勸他:“公子何必如此較真?宮里的人哪會細看針腳?”他卻指著屏風上的牡丹:“這花瓣的每一針都要像揚州的春水,柔中帶韌。皇家差事,差的是信任,丟的是李家的臉面。”
可麻煩還是找了上來。先是京郊貨棧突然被巡城兵以“私藏違禁品”為由查封,耽誤了給御膳房送鮮筍的時辰;接著是負責押運綢緞的鏢師被人打傷,布料險些被劫。隨從急得團團轉,李宴清卻從被劫布料的邊角料里發現了一絲異樣——那布料上染著的朱砂,與山西票號賬房常用的印泥色澤相通。
他沒聲張,只讓人悄悄盯著票號的動向。三日后,當票號掌柜帶著人再次試圖縱火焚燒貨棧時,被早已埋伏好的官差抓了個正著。人贓并獲之際,李宴清拿出的不僅是縱火的證據,還有那本記錄著票號多年來放高利貸、勾結官員的賬冊——竟是前幾日被他們逼死的商戶家人偷偷送來的。
此事鬧到御前,皇帝震怒,不僅抄了山西票號,還下旨嘉獎李宴清“忠謹可嘉”,特許他直接面圣。
第一次走進太和殿時,李宴清的靴子踩在金磚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低著頭,聽見皇帝在龍椅上問:“你年紀輕輕,為何能在短短數月內鎮住京城商戶?”
他叩首,聲音平穩如在揚州茶館與人論茶:“臣不敢居功。只是覺得,讓生意如通行船,既要有頂風破浪的膽氣,更要有不偏航的規矩。皇家的船,尤其容不得半點私心。”
皇帝朗聲大笑,賜了他一塊刻著“誠信為本”的金匾。
消息傳出,京城商戶再不敢小覷這揚州來的少年。連那些原本自持身份的老掌柜,見了他也會拱手行禮。李宴清卻依舊穿著那件青布長衫,時常在清晨去貨棧查驗貨物,只是偶爾站在棧橋上望著南方時,會想起揚州城的薄霧,想起出發那日行囊里的龍井與鴨蛋——原來有些東西,比金匾更重,比如從故鄉帶出來的那份實在。
而茶館的說書人又添了新唱段,說那李家少年如何在京城商界攪起風云,最后竟得了皇帝的賞識。茶客們聽得入迷,沒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個穿青布衫的少年,正端著茶盞,輕輕吹開了浮葉。
深秋的午后,李宴清剛從內務府交完采辦清單,路過琉璃廠時,被一陣爭執聲絆住了腳步。
只見幾個當鋪伙計正圍著個穿月白錦袍的年輕公子,為首的掌柜叉著腰喊:“沈公子,不是小的不給面子,這玉佩您前兒剛當了五十兩,今兒就想贖回去?可您帶的銀子還差三成呢!”
那公子生得眉目清俊,只是眉宇間帶著點疏懶的傲氣,聞言挑眉:“本公子的東西,難道還值不起這點銀子?不過是出門急了沒帶夠,改日送來便是。”
“那可不成!”掌柜搓著手笑,“小店有小店的規矩,再說誰知道您是不是故意耍我們——”
話沒說完,一枚銀錠“當啷”落在柜臺上。李宴清站在旁邊,青布長衫沾了點風塵,聲音卻平和:“掌柜的,這位公子差的銀子,我替他補上。”
那公子轉過頭,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帶著幾分探究:“你是誰?平白無故替我付錢,想求什么?”
“只是見公子為難,舉手之勞而已。”李宴清沒多言,轉身就要走,卻被對方叫住。
“我叫沈言,戶部尚書家的。”那公子掂了掂剛贖回來的玉佩——玉質溫潤,雕的是只振翅的白鶴,“你這人倒有趣,不求回報?”
李宴清腳步微頓,想起之前查張家時,曾見過沈尚書的奏折,言辭剛正,倒是個難得的清官。他回頭笑了笑:“在下李宴清,讓點小生意。沈公子若真要謝,不如陪我喝碗茶?”
茶館里,沈言捧著茶盞,聽李宴清說起揚州的鹽商如何斗智,京城的商戶如何藏奸,忽然眼睛一亮:“你就是那個扳倒山西票號、得了皇上金匾的李家少年?我爹前幾日還在朝堂上夸你,說你是個‘守規矩的生意人’。”
李宴清剛要謙謝,卻見沈言話鋒一轉,壓低聲音:“不過你可得當心,我爹雖賞識你,可眼紅你位置的人不少。前幾日吏部侍郎還在我爹面前念叨,說你一個外鄉人占了皇商的便宜,怕是想勾結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