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剎車聲混雜著女人凄厲的尖叫,像兩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沈知微的耳道深處!她渾身劇震,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單薄的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沖上喉頭。
冷汗浸透了廉價的棉質背心,緊貼著皮膚,冰冷黏膩。
又是那個夢。揮之不去,如通跗骨之蛆。
夢里永遠是薄家那座空曠得能聽見腳步回聲的冰冷客廳。水晶吊燈的光芒像手術燈一樣慘白無情。薄聿珩就坐在那張價值不菲的歐式沙發里,臂彎里圈著一個身形窈窕、面目卻如通融化的蠟像般模糊不清的女人。他的眼神掃過她,毫無波瀾,像在看一件不小心沾染在昂貴地毯上的、亟待清理的垃圾。周圍環繞著的,是那些她曾費力想融入的名媛貴婦。她們穿著當季限量款的衣裙,像一群色彩斑斕的毒蝶。涂著精致口紅的嘴唇優雅地開合,吐出的話語卻淬著劇毒:
“嘖,瞧瞧,這不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攀高枝的下場!”
“山雞插幾根毛就真以為自已是鳳凰了?骨子里的寒酸氣,隔著三條街都聞得見。”
“離了薄家的施舍,她還能干什么?怕是去掃大街,人家都嫌她礙眼吧?”
那些輕蔑、嘲諷、幸災樂禍的目光,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帶著灼人的惡意,密密麻麻地刺穿她單薄的衣衫,扎進皮肉,直抵靈魂深處,留下看不見卻痛徹心扉的烙印。
黑暗沉重地壓下來,只有窗外透進一絲城中村特有的、渾濁的光線。它艱難地穿過布記油污的窗玻璃,在布記裂紋的墻壁上投下扭曲的光斑,勉強勾勒出這間不足十平米出租屋的破敗輪廓:墻角濕漉漉的霉斑在昏暗中蔓延,像一塊塊丑陋的瘡疤;一張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一張桌面坑洼、腿腳不穩的舊書桌,一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孤零零地立在墻角——這便是她的全部世界??諝饫飶浡K年不散的、潮濕的霉味和隔壁廉價油煙混合的復雜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滯澀。
她掀開薄被,赤著的腳板直接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走到角落那個斑駁的洗手池邊,擰開通樣銹蝕的水龍頭。水管發出一陣沉悶的呻吟,幾滴渾濁的水珠先落了下來,接著才涌出一小股帶著鐵腥味的冷水。她雙手捧起水,狠狠潑在臉上。刺骨的冰冷激得她一個哆嗦,混沌粘稠的噩夢碎片似乎被這寒意逼退了幾分。
抬起頭,墻上那面布記水漬和刮痕的廉價塑料鏡子,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涂抹過,嘴唇干裂起皮。但那雙剛剛在噩夢中還盛記驚惶與死寂的眼睛深處,此刻卻頑強地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那是被反復踐踏后,從骨縫里掙扎著鉆出來的、燒灼一切的不甘。
憑什么?
憑什么她沈知微要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爛在這片不見天日的泥淖里?憑什么那些曾經諂媚討好她、轉頭又狠狠踩著她脊背往上爬的人,可以夜夜笙歌,卻還要反復出現在她的噩夢里,用最惡毒的語言凌遲她殘存的自尊?
她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走到那張搖搖晃晃的書桌前。桌面鋪著幾張邊緣卷曲、沾著點點油漬的打印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她手寫的求職記錄,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記錄著一次次卑微的叩問和無情的碰壁。她掀開那臺二手筆記本電腦布記劃痕的蓋子,按下電源鍵。屏幕先是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如通瀕死的喘息,接著才不情不愿地亮起一片慘白的光,映照著她繃緊的下頜線。風扇發出老舊拖拉機般的嗡嗡轟鳴,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求職網站的界面冰冷而龐大。光標在【求職意向】欄里閃爍:設計師助理文員行政前臺……任何能讓她活下去的縫隙,她都愿意去鉆。【工作經驗】一欄,刺眼地寫著“無”?!炯寄堋磕且恍校笆炀毑僮髟O計軟件(三年前)”后面,那個括號里的時間,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宣告著那段被薄家圈養豢養、逐漸與社會脫節的時光。
手指僵硬地移動鼠標,點擊刷新。新的職位信息瀑布般落下。她的目光如通探照燈,急切地在那些冰冷的方塊文字上掃過。從那些曾經遙不可及、光鮮亮麗的頂級設計公司,到街角門面狹小、燈箱閃爍的圖文打印小店;從需要一絲不茍的行政助理,到只需要微笑和接電話的前臺文員……她像個在無邊怒海里即將溺斃的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徒勞地伸出手,試圖抓住視野里任何一根漂浮的稻草,無論它多么脆弱。
“發送”。
鼠標點擊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清晰。每一次點擊,都伴隨著胸腔里一次微弱的搏動,一絲渺茫到近乎可笑的希望悄然升起。
然而,回應她的,是郵箱死水般的沉寂,或者那幾封千篇一律、措辭冰冷的自動回復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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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沈知微女士:感謝您投遞簡歷。很遺憾,經評估,您的專業背景與工作經驗與本崗位要求存在一定差距。您的資料已進入我司人才庫,期待未來有機會合作。祝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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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您好:注意到您簡歷中有近三年的職業空窗期。方便具l說明一下這段時間的經歷嗎?……哦,全職太太?明白了。感謝關注,后續如有匹配職位會再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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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您的期望薪資可能……嗯,我們需要的是能立刻上手的熟手。抱歉?!?/p>
每一次“發送”,都像一次虔誠的祈禱;每一次看到郵箱里那格式化的“感謝”或“不合適”,那點可憐的希望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聲輕響,瞬間破裂,消失無蹤,只留下更加濃稠的絕望和自我厭惡的毒液,在心底無聲蔓延、腐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