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啊,我是兩手空空不好意思來。”他是小輩,又受過栽培和指點,于情于理該聊表心意,今早提前將禮物送到府上,才敢登門叨擾。
奮斗到陸真鴻這地位的人民藝術家,什么新奇花樣兒稀世珍寶沒見過。上次他在京郊的院子里看到花園養了兩只八哥,只好靈機一動另辟蹊徑,去古玩市場淘了一只清代名家的竹制鳥籠,三層閣樓式,描金鏨花,籠頂配象牙鉤;做工精巧絕美,且保存完好,既能實用又能做收藏。
陸導笑納了他的好意,怕古董鳥籠磕著碰著,只看了一眼就收進木頭箱子,擇日再賞玩。說道:“就數你機靈,什么招兒都想得到。小煒說你是在劇組請了假來的,最近拍什么戲呢?”
“古裝劇。”裴令宣閑不住,拿起桌上的核桃夾,剝起盤子里的核桃來。哐哐咔咔的噪音消耗著他的注意力。
“喔,那次我見段司益,他還跟我提起你。”
“段導別又說我壞話吧。”
“說了,說你比如來佛還難請,又挑他劇本又嫌棄他班底,給他氣得夜里睡不著覺。”
裴令宣掰出核桃果仁,剃干凈硬殼和軟皮,攏到小碟子中放到陸導那邊,“您別信他說的,他是嫌我要價貴,到處黑我想讓我自降片酬。”
“嗨,我是老了,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節奏了。”陸真鴻嚼著兩塊核桃仁,悠哉悠哉地哼唱起小曲兒。
“其實……我那會兒才十八歲,我真的恨過您。”他平平淡淡地回省起往事,“那部戲開拍時,我父母在打離婚官司,鬧得水火不容,所以別說陪了,他們沒有一個人去劇組看過我。不,即使他們不離婚,關心我的時候也少之又少,我就像個孤兒,還狗憎人嫌。我因為《疑神》拿獎的那天晚上,我媽打電話跟我哭訴,說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我,是我毀了她的演員夢,如果不是我,那晚站在臺上的人應該是她。”
陸導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是,你說過,你媽媽念過電影學院,你的表演啟蒙老師是她。”
“嗯,我媽媽是那屆表演系的班花,可是因為懷了我,她退學了。她和爸結婚,我出生,在我五歲那年,我媽發現我的長相和天分是遺傳的她,于是她堅定信念地要把我培養成演員,我七歲起,她就帶著我到處試鏡。”
“你媽媽的眼光很準啊。”
“對,而且她的執行力超強,我從小就上很多課外班,京劇芭蕾鋼琴小提琴等等……如果有小孩來家里找我玩,我媽會把他們轟走。但培養別人不如培養自己,在看到我成功之后,我媽后悔了,確切地說是嫉妒吧,嫉妒會異化成恨,她開始恨我,恨我爸。她鐵了心要離婚,我爸不想離,她就鬧,然后她得償所愿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陸導沉吟著,眸光隨著落地窗透進的日光流轉。
“我起初是把您當半個父親的,尊敬愛戴,也祈盼著能夠得到您的認可。但您做的事情很傷害我,我在演那個角色的時候,每一天都懷疑自己是垃圾,因為我太垃圾,所以我媽才不要我。不過還好都過去了,當我得知您對待每個演員都是那樣,我心里很寬慰,又覺得很幸運。我也想過,在您眼里我們這些人究竟算什么,道具、傀儡、奴隸?無所謂了,因為有一個事實毋庸置疑,是您成就了我們。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裴令宣。”
“你啊,是我見過最有悟性的孩子。”陸導意味深長道,“我年輕時曾向人表達過我這一生是為文學和電影而活的決心;我可以辜負一切,卻唯獨不會辜負我的故事。講好故事,是我終生的追求,也是最終極的追求,我甘愿為故事獻祭我的所有,而你們——你們是我的祭品。講故事嘛,不入戲怎么行?”
“令宣,好好演。”陸導和藹地笑笑,皺紋里徜徉著恬淡和幸福,“和你合作,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往前走吧,你會走得更遠的。”
裴令宣陪陸導坐到太陽落山,等陸太太和陸瑋琛回家,在別墅里和他們一家人享用了一頓清淡的家宴,吃過飯天色漸晚,他算著時間道別,陸太太留他再多待會兒,陸瑋琛說:“媽你得了,宣宣明天還得回劇組拍戲,我去送他,你和老陸在家待著吧。”
陸瑋琛送他是沒安好心,慫恿他道:“喝酒去唄?我知道你明天沒事兒。”
裴令宣:“你為什么總想拉著我去喝酒?”
“因為你能喝呀!帶你出去多有面兒啊!”陸瑋琛笑嘻嘻道,“哎其實吧,是我哥們兒的女朋友,人姑娘喜歡你,想和你拍照要個簽名,你就紆尊降貴去去唄,我都跟人夸下海口啦!你要是害我沒面子,那就是害我哥們兒沒面子,我哥們兒沒面子,他女朋友就要跟他分手,你說我怎么跟人交代?你忍心破壞一樁美好的姻緣嗎?”
“小瑋,人的面子是自己掙的,姻緣也是不能強求的。”
“裴令宣,你也太小家子氣了吧。咱倆是打過架結過梁子,但那都是小時候不懂事啊,再說也不是我單方面欺負你,你不會忘了你把我門牙打掉的事吧?”
“那是你活該。”
“好好好,行行行,我活該,我自作自受。但我這都低聲下氣求你了,我還幫了你的忙呢,你怎么就不能還我一次人情?”
陸瑋琛的腦子怕是有毛病,不過腦子沒毛病的人也干不出那許多的荒唐行徑,裴令宣勉強答應道:“那就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