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是他的親生母親,能透過微表情洞穿他的各種想法。她制止道:“不用了,你什么都不需要為我做?!?/p>
“我看著你,一點也想象不出你是我的孩子。雖然你和我長得很像,可是做你的母親,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那么遙遠,那么陌生。”她微微抬高眼瞼,俯視他道,“我讓你很痛苦吧?我也不知道當初的自己是怎么了,為什么要逼迫小小的你活得那么艱辛,你心里一定很恨我?!?/p>
“我也恨過你的外婆,恨她生下我。我想你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心連心的母子,我受過的苦,你也都受過。不過宣宣,你長大了,你做到了媽媽這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媽媽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可媽媽也加倍的嫉妒和痛恨你。
“我也常常想,世界上怎么會有我這種冷血而糟糕的母親。但是……我不后悔,你知道嗎?我把你帶來這個人世間,將你撫養長大,我作為母親的使命和責任就完成了。在你十六歲以后,我終于又做回我了,我不再是你的媽媽,我是我自己。
“媽媽虧欠你很多,但媽媽也帶給了你那些你永遠無法償還的東西。你會原諒媽媽的自私,理解媽媽的選擇,對嗎?”
他啞口無言。
“再次見到你,你仍然令我傷心。”她捋著頰側的一綹頭發,眼神落寞道,“我問你過得好不好,你說不好,可是你明明都這么成功了。你是眾望所歸的大明星,我卻連三流電影的龍套角色都面試不上,你的出現好像是在提醒我,我有多么失敗和無能?!?/p>
“你是無辜的,我還要反思,我是不是太扭曲病態了,怎么會如此看待我的親生兒子?我真的不想見你,你會讓我無法控制地想很多。如果我沒有生過你就好了,如果我們不是母子,那該有多好啊?!?/p>
裴令宣別過臉,讓眼眶滾燙的熱度消融殆盡,當再度轉頭面向她,他依舊說不出只言片語。他的心像一條枯竭的河流,只剩堅硬的石塊散落在干涸的河床之上。
她笑意更深,含情脈脈道:“我很壞吧?每句話都在告訴你:媽媽不愛你?!?/p>
“寶貝,你能走到今天,那你必定學會了獨自面對一切。所以,堅強,好嗎?畢竟又有誰,能陪你走到最后呢?你生來就是一個人,走時也會孤獨地離開。媽媽就只陪你到十六歲,你從那一天起,就已經沒有媽媽了?!?/p>
她走后,裴令宣幻視自己伏倒在桌面失聲痛哭,肩膀顫抖,哆嗦不止。但實際上他只是坐在那里,他的視線掠過蔥郁的綠葉和透光的窗縫,投射在深紅的墻面;時間漫長得猶如樹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無止境地旋轉、流連。
他呆坐了一下午,結賬前才端起杯子喝掉冷透的咖啡。這就是他和母親久別重逢的經過,沒有更多了。
母親的存在至少令他明白了,他不是鐵石心腸,他的心同樣是肉長的,被碎玻璃劃了會流血,會痛得徹夜難眠。
他何嘗不想靠酒精或尼古丁來麻痹神經,但人深受打擊、精神脆弱時,動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他殘余的氣力只夠他蜷縮在床角,木然地盯著屏幕反復點亮的手機。
大約是求生意志支使他撿起了賴以生存的工具,滑動屏幕解鎖,躍入眼簾的是層出不窮的消息提醒。
他一再下滑,點開那個沉寂已久的對話框。
或許是巧合,亦或許是宿命。在他頭腦空白、不知如何書寫之際,對方先發來三個字:好想你
他落在鍵盤上的指尖瑟縮地蜷起,心臟好似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