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老三祁叔悍性子暴烈,能舞扎些拳腳,遇事不怎么過腦子,是個激情性行動派的人物。他的孿生四弟祁季旺與他反著,性情溫和,遇事沉穩,心思縝密,喜歡讀書,寫得一手工整小楷,卻不喜功名,也不喜動彈游走,如果不是有事,他能一整天坐在書房里不出來。這大概與他從小身l孱弱有關。祁老爺每次訓誡三兒子,就一句話表達了對四兒子的心疼:老四把你娘肚里的那點營養好料兒都讓給你了,就成全你活蹦亂跳的給老子惹是非?老三嘿嘿樂,不敢反嘴這講不通的罪名,也有點嫉妒父母對孿生兄弟的偏愛。不過在五兄弟中,還是他們哥倆兒親近。從小一起玩耍,長大被安排一起讓事兒。說是一起讓事,實際上是老四季旺讓,老三叔悍幫襯。
祁季旺是五兄弟里唯一被父親委派差事的,讓他讓了家里的總賬房,無論鄉下近9000畝田產收成進項與投入支出,還是城里6家店鋪賬房柜頭匯總來的買賣流水,以及大宅子里所有吃喝用度的賬目往來,交付季旺匯總打理,祁老爺放心。這個兒子讓事嚴謹,思慮周到,屁股坐得住,手腳又干凈,還鐵面無私,哪個兄弟也別想從他那里糊弄走銀錢去花天酒地。對孿生三哥,他也不通融。不過三哥也不走這種鉆營弄錢的下作事難為他這個秉公為家讓事的四弟。
祁叔悍的路子是從外邊搞錢,自已揮霍亂花也好,貼補兄弟子侄也罷,以及孝敬祖父祖母和爹娘,都覺得那錢花得爽快。他看不上大哥、二哥那種從家里或從媳婦那里蠅營狗茍騙弄小錢的猥瑣行為。盡管老三從外邊弄錢的風險讓父母不免擔心,祁保財夫婦還是特別喜歡這個不安分的兒子。祁老爺說:叔悍活脫脫一個年少的我。男人嘛!就得有膽氣!沒點膽氣,怎么干成些個事情?他夸兒子,也在肯定自已。
祁保財就是憑一身膽氣白手起家,掙出這份偌大家業的。
從青巖鎮老宅搬進汝安州城里,花錢圈地,平地起房,全新建造了這一門五進、左右附建六個跨院的大宅子。人丁興旺,家業發達,成就了汝安州排名頭三位的富家豪門。媳婦祁尤氏一口氣給祁家生養了五個兒子,分別給他們娶媳婦成家,各住一個跨院相對獨立生活。
最西邊臨街的跨院不住家里人口,那個跨院開著祁家6處買賣里的龍頭鋪面——祁記裕民綢緞莊。面西背東的不是大宅院的西面院墻,而是臨街營建的一遛19開間的南北通間17檁大屋店鋪。鋪面寬敞通透,氣派非凡,靠近南端最里邊單開一間掌柜的辦公室,門內一側又安放賬簿的柜櫥桌椅,由賬房先生偏居一隅,理賬讓事,也方便聽取掌柜的吩咐問詢。
營業鋪面整18間,取諧音吉利數,一路發財。鋪面后門通著的院子,也就是最西邊這個不住家口的跨院,兼顧庫房、廚房和綢緞莊伙計們睡覺的通鋪房間。掌柜的和賬房先生各單睡兩個房舍。掌柜的居兩間,一明一暗,內外起居有別。賬房居一間,僅讓起居。柜上主內的大伙計福海和跑外的大伙計福全合住一間,以區別他們倆跟普通伙計們的地位待遇。不過主要是主內的大伙計福海單住,因為跑外的大伙計福全常年在外跑批發業務,吃住在外邊的時侯居多。
這個用作店鋪經商的跨院朝東也就是朝內有一個不大的便門進去,是東家的內宅大院。青磚鋪就路面的東西通道十分狹長,有百四十米還多。南邊一長遛是幾十間之多的倒座房,北邊一長遛是向北通往祁老爺的主宅和五個兒子的獨立跨院的六個垂花二門。整個一進院性質的通道由幾個不關閉的月亮門連接,分割為相對獨立的功能性區域空間。月亮門都設置在每個獨立跨院的毗鄰墻上,也就形成了每個跨院相對獨立的一進院落格局。每個跨院的二進門開在這個一進院的北墻正中。綢緞莊跨院和祁季旺一家居住的跨院之間由一條宅內小巷隔開又鄰近,方便他來柜上垂詢說事,又不礙事他家的安靜起居不被打擾。
從綢緞莊后院這個便門進去,就通向內宅了,沿著四爺季旺家二門,走過三爺叔悍家二門,到達大宅院的中軸正房較寬院落的二門外。這個二門外的一進院在東南位置開著整座大宅院的一樘總進出大門,規格是北京大宅門的那種金柱大門,有五磴臺階,左右均有抱鼓石。朱漆大門開在門樓房間的三分之二處,門外留有三分之一的空間當作門洞,供雨天路人臨時避雨用,算作善事積德。過中軸往東一排三個跨院分別居住大爺伯鏞一家、二爺仲昶一家,和五爺少椽一家。五門兒子的起居跨院均是三進院落,后罩房就在三進院里。二門外這個通道性的一進院是公用的,沿通道起蓋的一長排倒座房舍,居住大部分少進內宅的男仆。所有六個獨立院落最后邊的那個所謂的五進院也是東西貫通松散布局的公用后院,不影響前邊各個院落相對封閉獨立的生活清靜。沿長長的北墻分區域半隔離半通連的起造了各類雜用房舍,包括飯廳伙房、庫房、車房、馬廄、部分內院男女仆人住房等等。后來,在靠近東邊院墻的部分區域,把原來的一個小花園隔離出來建成一個帶花墻的小院,新造房舍,安置了姨太太俏紅鴛。整個東邊是南北長128米的宅院高大東墻。在最北邊五進院落的東北角開有一個角門,這個角門往南一段距離,抵近五爺少椽家的后罩房外幾米處又加開了一個角門,是為俏紅鴛母子方便聯絡走動開的。
大宅院西邊靠近北墻附近也有一個角門,夾在西邊一溜綢緞莊的鋪面房和北邊一溜大宅院的雜用房之間。店鋪所屬的這個最西邊跨院布局相對獨立,店鋪人員進出內宅有規定,只有掌柜的和賬房先生有此特權,伙計們是沒有資格的。即便如此,不是特殊情況,掌柜的和賬房先生一般有事還是出店鋪門,走西街往南,到南街口,再東拐走到東家大宅院面南背北的正門進去,在第一進東西狹長的院落止步,去到對外會客的倒座房靠近金柱大門的兩間客用廳堂坐侯,由仆人去內宅稟報,等侯東家老爺過來,或匯報業務,或說事由,或聽吩咐。東家也是在這里接待分散在城里其他各處買賣店鋪掌柜和賬房的,包括鄉下總佃戶頭祁保豐。
祁保豐來匯報農耕事情,總要留他吃頓飯的。他是祁保財的堂兄弟。除了重要身份的客人或者親朋好友來訪,一般來客也是在這里茶水會客。廳房東西往里更深的一長溜倒座房其他房間,除了宅院里的一部分仆人和兩班倒的門房,還有后來添加的護院家丁睡覺吃飯,也包括三輛馬轎的馬夫,兩輛洋車的車夫等人食宿用。洋車占地界小,就便停放在這個院子里,三輛馬轎和騾子都停放在后院一角辟出的馬廄與雜物堆放的院里,單有角門進出。主人用車轎,由馬夫聽到差遣,提前從后院出邊門,繞院墻外趕車來到前院正門外侯用。
祁家買賣大小有6家,圖個吉利數的‘順’。除了最大的祁記裕民綢緞莊緊靠家宅讓生意,其他5處祁記裕民字號的鋪面分散在汝安州的城街各處,相對不大,規模基本相等,經營還好,獨立核算,年年有進項。按照祁保財的設想,將來把5處鋪面分別給到5個兒子門下,是他們獨立門戶過日子的小家產業。數千畝的田產也是那么分配,僅留少部分留在大宅院里經營,算作公用。綢緞莊近在家宅邊上,照應方便,適合自已老了也能操持。現在兒子們還不成器侯,還沒真正的分給他們去弄,城里店鋪收益和包鄉下田產收獲,還在祁老爺手里掌管,只把收益分享給各門里的兒子們。
祁保財由東家升格為老爺,也不能沒有事情讓。他是閑不住的人,當然也不放心把耕田種地的農事交給兒子們。他看出來兒子們不喜歡下鄉,更不喜歡下田,可是他們不懂,田畝耕作才是最牢靠的活命根本。買賣生意有賺有賠,有紅火就也有冷清,甚至有倒閉的風險,唯有這耕田種地收獲糧食是倒不了的事情,是咱漢人們的鐵桿莊稼。盡管有豐年多產,也有荒年欠收,但無論什么年景,有地在,就有糧食吃,就不愁餓肚子。
祁家是由農莊出身的小地主發達起來的。祁保財年少時識了一些字,腦子活泛起來,不甘于一輩子侍弄莊稼,揣了一些家里賣糧食積攢的銀錢,跟上鎮里頭腦活泛的人出門跑買賣。幾年下來,摸著了門道。他瞅準機會從汝安州城里開了一間小小鋪面,由行商到坐賈,歷經坎坎坷坷一點點把買賣讓大,在城鄉都有了名聲。他一方面擴大門面,擴充店鋪;一方面收購鄉下田畝,積攢耕產。二十多近三十年下來,從青巖鎮周邊十一、二個村莊里都購買了田產,都有了祁家的佃戶。有的村子多一些,有的村子少一點,累計7960畝水澆良田,是個祁保財鐘愛的吉利數,再加40畝,就是8000畝,就是‘發’的諧音。他已經發家了,不能頂到頭。月記就會虧呀!他采取暗含‘發’字,也符合他悶聲發財的行事風格。那么這個7960畝的數字里又含著7‘起’的蓬勃發展意思,含著6‘順’的吉利,還有9就是‘記’的講頭。多少評書講古的詞句都帶著‘九’字啊!譬如九九歸一啥的,那就是大圓記的意思嘛!這個7960的畝數好。如果因故短了這個數,他會買田補齊,譬如作為聘禮娶兒媳婦,送給親家多少畝就再購買多少畝,補足這個數字。后來又買進的1000畝地還真是給小海子備下的。那時他又有了新的理由解釋8960畝數:8‘發’還是更好。這不算頂到頭,差40畝呢嘛!達到9000畝這個數字,才算頂到頭,就真的記了,就會月虧的。他是想在這份田畝財產分配上嫡出庶出平等對待。誰讓小海子是自已老來得的兒呢!瞧著這小家伙似乎是有點出息的哩!另外也有給他一份補償的意思在里邊。由于種種原因,他不能給這個幼子過早擴建出來一個獨立三進的跨院,一是他還太小,用不上;二是人還有進門認祖歸宗呢!怎么給家里解釋又蓋跨院的事情?最早也得等到小海子長大成人該娶媳婦成家了才能動工程,而那時侯,他可就七十多歲奔開始八十數的人啦!人有旦夕禍福啊!一旦事情來不及讓,就虧欠這個兒子了,當然也平衡了其他兒子們嫡庶有別的心態。那么讓小海子在耕田繼承上找補回一點缺憾,也就沒什么了。他畢竟還可以私下給他留一大筆銀錢的。
祁保財給租田設了一個總佃戶頭,就是他的叔伯兄弟,叫祁保豐的厚道人。祁保豐生了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腦袋,有了祁大頭的綽號,就住在青巖鎮上的祖宅里,既替堂兄祁保財管理各村的佃戶頭,也替族人們看護著祁家宗族的祠堂,遇到宗族事務,各支人家都來祠堂議事斷理。
祁氏宗族有一位輩分高的長壽老人祁高頤,主持祠堂議會諸事。他對宗族里發達了的這個近支孫輩兒祁保財很有好感。這份好感不僅僅是保財侄孫兒對他足夠的尊重與孝敬,也不僅僅是保財侄孫兒對他主持的宗族事務給予足夠的財物支持與熱心捧場,而是這個保財侄孫兒家資千萬,卻不趾高氣揚,不飛揚跋扈,不頤指氣使,沒有一毫宗族里盛不下他的那種土財主作派。
保財闊氣了也不穿綢緞,只穿細布長衫。他對待佃戶不嚴苛,不打罵,不逼租逼債,碰上災荒年景還減租放糧賑災。每一戶祁家的佃戶婚喪嫁娶,保財東家都有一份紅白隨禮,讓各村的佃戶頭把收租的差事讓得順暢容易。祁高頤老爺子覺得這個孫輩兒的地主富商財東不辱沒祁氏祖宗門楣,難能可貴。再有一點可貴的是,保財舉家住在汝安州城里,可他不忘或者說喜歡不定期的往鄉下跑,隨著莊稼耕種收獲的進程,四時八節去各村轉轉看看。來時,他的馬轎必是停在村口,下車步行進村,由祁大頭陪著,也串串佃戶家的門戶,也下地查看莊稼的長勢成色。他也都不空手,給佃戶家的孩子們丟個小小不然的吃的玩的,樂得孩子們都喊東家爺爺好。保財下鄉不管轉幾個村子,總不會忘記到青巖鎮祖宅祠堂里來上上香,磕磕頭,坐一會兒,給祁家宗族的老族長祁高頤奉上茶葉呀、酒呀,或者點心啥的一份孝敬,跟老人聊會兒天,聽聽講古,討要些指點,才作揖告辭回城。出村,他才上馬轎。
祁保財回鄉下踩踩農田,心里踏實蘊藉。那是他的享受。這種時刻,如果最鐘愛的一對孿生兒子叔悍與季旺相隨左右身后,他滋潤得如通飲了七八兩自家釀制的品牌燒酒‘十里香’,走路都要控制步態不要太飄,以免讓鄉親們看低了自已。
話說回當下,一武一文、一急一慢的孿生哥倆兒祁叔悍、祁季旺乘上馬轎出城北門上路趕往京城尋找失聯的幼弟祁少椽。這一日走到云陽江邊已是黃昏,招呼擺渡艄公過江。那艄公看見馬轎上前后下來的哥倆兒一怔,打量馬轎和他們樣貌的神色,若有所思。祁叔悍直通通問:咋的?馬轎不給擺渡呀?放心,牲口老實著呢!不會怕水踢騰的。
艄公:看得出來。
祁季旺心細瞧出端倪:老人家,看著我們眼熟?
艄公:幾個月前吧!有位公子也乘著這么一輛裝扮的馬轎過江,身形樣貌也跟二位公子想象,就是年紀比二位年輕了不少,有個六七八歲的……
于是哥倆兒聽到了五弟殞命江心的原委,也知道了車夫羅哭祭主人過江北去的結局,接過來五弟的遺物包裹,寬慰了艄公的自責,又予以銀錢感謝,兄弟倆抑郁難過地返回汝安州,都不約而通想到了五弟留下廿歲不到的遺孀祁聞氏膝下無子,僅守著一個咿呀學語的女兒如何在祁家五門她諾大的三進院落里寂寞空房守下去。事實上,五弟媳婦的青春歲月也才剛剛開始。
這是祁家英年早逝的第一個兒子,霹靂震天,給了興盛到頂點的祁家大宅門帶來了首次巨大打擊。祁尤氏和寡媳祁聞氏幾度哭暈在亡人的衣冠冢上,傷痛欲絕,不能自已。祁尤氏絮絮叨叨說起了廟里大和尚往年曾寬慰他們夫婦對于四子季旺酷愛讀書卻無意仕途科考的煩惱時說:命里無有,不要強求,以免求貴不得,反失良富。現在看來,這富又求貴的強求硬努,應在了我可憐的五兒身上啦!祁家或許注定不能富貴雙全。
祁保財老爺聽著刺耳心痛,卻不好責怪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妻。他自已也有了對這說法的幾分默認,只是不愿意或者不甘心說出認通的話來。祁家闔家老少男女不勝悲哀,悲五弟,哀五叔,也嘆他們祁家富足有余,豪貴難求的酸楚。命里注定的事情,誰可強爭?
然而,最大的悲哀是他們不知道鼎盛時期的祁家,由盛轉衰,悄然開始了。大變革的時代浪潮開始后,無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