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角樓屋外,他并未推門而入,而是踱步到窗前,低聲咕噥了一句,片刻后,槅扇便被人從里邊打開,郭大槐從窗戶一躍而入,槅扇很快又合上了。
進屋后,他先就著八仙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水早就冷了,他卻絲毫未察一般,一壺不夠,又將桌上喝剩的茶一飲而盡,這才稍解口中干渴。
案上孤燈搖曳,映著一張羊皮圖紙,其上墨線縱橫,勾勒出一個繁瑣的陣型,隱隱透著金戈鐵馬的殺氣。
朱祉叡指尖劃過圖紙上的一處,燭火在他眸中跳個不停,明滅不定。
他抬起頭瞥了眼郭大槐的牛飲之態,目光又落回到羊皮上的陣型。
有了此陣,就算只有五千兵馬,他也可以殺回去……“公子為何不約在軍營?距點兵只有一個時辰了,此刻只怕來不及趕回去…”郭大槐操著一口濃烈的方言,旁人一聽便知他是個楚國人。
朱祉叡搖頭,“軍中人多眼雜。
”郭大槐笑道,“您也太瞧得起他們了,燕朔這幫兔崽子,鵝就算在里面溜十個來回,他們也發現不了。
”朱祉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郭大槐神色一凜,這才想起正事。
“鵝入夜便盯著那小白臉,他從亥時一直忙到丑時,您不說他好逸惡勞么?鵝瞧著還挺用功的,侍從都打了幾個盹,他還”朱祉叡皺眉,打斷了他漫無邊際的話,“說重點。
”二十多年的下屬,郭大槐敏銳地察覺到朱祉叡今夜情緒不太對,他神色一整,忙從懷中掏出一冊竹簡,“喏,那小子趴著寫了整整兩個時辰,結果一整晚才寫出這么一小卷。
”朱祉叡接過竹簡,“那侍從沒發現你吧?”郭大槐咧嘴一笑,拍了拍xiong脯,“您也忒小瞧鵝了,那小子也就會些粗淺的拳腳功夫,一點警覺都沒有,睡得沉著哩”朱祉叡直接無視了聒噪的下屬,指尖翻開竹簡,目光落在卷冊上,神色不由一頓——字他都認識,可湊在一起,卻一句都看不懂了…“甘單”是誰?“堯”又是何處?見朱祉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竹簡,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困惑,郭大槐不禁也湊上前好奇地瞥了一眼,隨即捧腹大笑,“他一晚上就寫出來這?哈哈哈還真是個銀樣蠟槍頭…”看著那些語句不通的文字,朱祉叡不由啼笑皆非,難道是長夜漫漫,少年人的隨手涂鴉之作?直覺告訴他不對。
今日的蘇漁明顯與往日大不相同了,竟似脫胎換骨一般。
但若說是他創出這陣法,自己是決計不信的。
他太年輕了,沒那個閱歷。
或許是在某本失傳的兵書上看到的?朱祉叡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桌案,在寂靜的黑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郭大槐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公子很少露出這種表情。
五更梆子驀地響起,殘燭將熄的青煙在男人沉思的面容上繚繞。
朱祉叡突然抬頭問道,“他屋中可有簡牘?或帛書?”郭大槐雞啄米般點頭,“有啊,好幾冊呢,就擺在床上,邊角都翻爛了,一看就是夜夜品讀”“是何書?”郭大槐嘿嘿直笑,“春宮圖。
”朱祉叡聞言一愣,接著也低頭哂笑起來,是他鉆牛角尖了。
那少年的確說得對,這陣法從何而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獨獨將它給了自己,為什么?果真如他所言,因為自己配得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世間之人皆逃不開這熔爐的煉造,更甩不掉欲望的追逐,他們必生所求無非是權勢和金錢,那少年也不例外。
朱祉叡看著手中竹簡,將燭火又拿近了幾分,從左往右地細細地看過去,摩挲的手指驟然僵住了——果真不對!這些字拼在一起雖毫無意義,但他過目不忘,“堯”、“林”、“禾”、“月”這幾個字反復出現多次,且還被她特意圈了出來…堯、林、禾、月?究竟有何深意?這絕非少年的玩鬧之作…意識到這個念頭,朱祉叡不由啞然失笑。
這小子遠看是個廢物,走近卻是一團迷霧。
這一刻,朱祉叡突然對蘇漁此人起了濃厚的好奇,甚至想走進這團迷霧中看個究竟,里面到底是棵爛透了的枯木朽株,還是株疏影暗香的瓊枝玉樹。
朱祉叡將竹簡卷好,遞給郭大槐,“把它送回去,別讓他發現了。
”郭大槐心下暗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