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無數次在腦海中幻想,蘇漁奴顏婢膝地跪在地上,死死攥住他衣袍,向來倨傲的臉上涕淚縱橫,用著最卑賤的姿態向自己作揖告饒的樣子午夜夢回時,每每想到這一幕,他便覺得快意叢生,興奮得連后腦勺都開始發麻!陰鷙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臉上——這小祖宗素日眼高于頂,將他當條狗般呼來喚去,此刻合該被碾碎成泥,向自己搖尾乞憐!可十息過去了,二十息過去了此刻匕首已刺入三分,在她咽喉處剌出無數細小的血珠,這小子雖面色慘白,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而那雙眸子,竟平靜得如古井一般,他甚至在那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猙獰的臉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錯了?!這廢物平日蹭破點皮都要哭爹喊娘,此時臉上為何沒有半分懼色?鄭鄶額角暴起數道猙獰的青筋,忽地發出一聲瘆人的低笑:"演得倒是像模像樣,不過你這般硬氣,裝給誰看?"他將匕首翻轉,用刀背輕輕拍打著少年嬌嫩的臉頰,"你們這些公子哥生來錦衣玉食,而我費盡了二十年的心血才爬到今日"少年凌亂的發絲黏在血珠上,更添幾分驚心動魄的破碎之美。
鄭鄶凝望著蘇漁的臉,非但不覺得美艷,雙目反似被刺痛了一般,心底涌起更深的怨毒,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幾分,"就是因著這張臉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要折節討好你這種草包!"他突然暴喝,唾沫星子濺在她的臉上,聲音因嫉恨而扭曲,"憑什么?憑什么!"蘇漁暗自計算藥效的發作時間,驚覺自己還是大意了,她萬不該如此早便與他攤牌。
如今之計唯有與他周旋,盡力拖延時間。
她忍著劇痛斥道:"所以你做起了拉馬的鴇母?甘愿作達官貴人的走狗?""鴇母?!"鄭鄶尾音陡然拔高,在空蕩的包間內炸開暴烈的回響。
他癲狂大笑,整張臉漲成駭人的紫色,眼中泛暴出根根血絲,"只要能往上爬,sharen放火我都敢!"蘇漁毫不掩飾眼底的譏誚,"你當真以為事成后,那人會重用你這條瘋狗?"鄭鄶瞳孔驟然收縮,似被她居高臨下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猛地將匕首又抵進了半分,額角青筋突突跳動,"你算個什么東西!"匕首深深沒入頸間,鮮血順著刀鋒蜿蜒而下,很快浸透了前襟。
他聲嘶力竭地嘶吼,“一個靠祖蔭耀武揚威的紈绔,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這滿京城的人誰瞧得上你?”蘇漁勾起一絲憐憫的笑,"世人眼光與我何干?我縱是再不堪也自得其樂,倒是你…"她輕咳出一口血沫,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午夜夢回時,你可瞧得起你自己?"字字誅心。
這話瞬間擊碎了鄭鄶搖搖欲墜的理智,面容驟然變得扭曲,他高舉匕首,寒芒映出猙獰的五官,“好得很,你既如此高高在上,那我便成全了你!”就在刀尖距離咽喉僅有寸許時,腹中驟然一陣絞痛,他頓時面如金紙,手腕一顫,匕首"當啷"掉在地上,瞬身竟開始抽搐起來。
他踉蹌著后退兩步,冷汗涔涔而下,驟然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蘇漁,"你什么時候給我下的藥?!"膝蓋一軟,他整個人蜷成一團。
蘇漁驚魂未定地喘息,抖著手摸向滿是血的脖頸,她緩緩起身,將帕巾不緊不慢地按在傷口處,素色絹帛瞬間被染成了赤色,卻愈發將一張小臉襯得清冷如霜。
她垂眸睨著地上的鄭鄶,低垂的睫羽輕斂,投下一片青色的倒影。
她只是看著他,不發一語,既無慈悲的憐憫,亦無憎惡的怨懟,仿佛凝視著虛空。
鄭鄶后頸驀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如果眼前這個步步為營、處變不驚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蘇漁,那這半年來那個腦中空無一物的酒囊飯袋…又是誰?他的聲音開始發顫,“你究竟想做什么?”蘇漁望向鄭鄶,一字一句道,“借你的劍,斬我的枷鎖。
”話音未落,她挽起袖口,抄起案幾上的酒壺照著他太陽穴狠狠砸下——"砰!"一聲鈍響,鄭鄶厚重的身軀重重砸在地上。
滿室的死寂。
蘇漁凝視著昏厥的鄭鄶,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竟真讓她辦成了。
這個念頭如醍醐灌頂般,將她驟然喚醒了。
垂眸望著滿是鮮血的手,朱棠衣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原來這世間之事,也不過如此。
曾以為爬不上去的高山,不經意地回眸一看,竟只是個抬腳可跨的矮垛子。
原來,這些年困住她的不是父皇的無情,不是枕邊人的陰毒,而是她自己親手筑起的高墻。
墻內那個萬念俱灰的女子,她嚙檗吞針,總以為自己不配活著。
可如今那堵墻塌了,她方才看清,世人的贊譽與詆毀皆如風聲,過眼云煙。
她繭縛自囚,將自己困在那樊籠中顧影自憐,經年累月地自戕,將萬千苦楚竟嘗出了歡喜之味。
那些年,連她自己都放棄了自己。
直到這一刻才驚覺,原來,斬斷枷鎖的利刃,始終都在自己的手上。
一朝勘破妄念,朱棠衣驟然覺得心頭無比澄明,仿佛卸下千斤重擔,連呼吸都變得清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