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夏秋華,被謝綺一番話噎得發懵,卻還是強撐著揚起下巴,一如既往地擺出那副“我委屈但我不說”的架勢。她嗓音發緊,卻故意裝得倔強堅定:“謝小姐,我知道你和蠻蠻交好,從來都看我不順眼。”“你現在這般說我,無非是為了幫她把我從伯父家趕出去罷了。”
她抬眸看著謝綺,眼中隱隱含淚,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可我并沒有做錯什么,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至于嗎?何必這么對我說話。”謝綺聞言氣笑了,步子往前一邁,雙手抱xiong,毫不客氣地冷笑出聲:“你這招還不膩嗎?我不管你怎么在別人面前裝,在我面前少來那一套”謝綺說完,眸光橫過去,看了眼仍不出聲的謝知止。她一字一頓,咬牙道:“表哥,她今天敢在你面前污蔑蠻蠻,明天就敢拿著你的名字去別處邀功。”
謝知止終于開口說話:夏姑娘,盡管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何矛盾,既然你說蠻蠻和你說了我,不如等見到蠻蠻我們對峙一番就知道真假了。
夏秋華臉色驟然一僵。她下意識抿緊了唇,眼神里掠過一絲短暫的慌亂。她不是沒和人當面對峙過,以往不論是下人還是同輩,只要她委屈地一低頭,軟聲軟氣幾句“蠻蠻不喜歡我”十有八九都能讓人偏向自己。畢竟她和蠻蠻同吃同住,是堂姐妹,別人會誤以為她們關系好,再加上蠻蠻性子平時也任性、懶得去討好別人,所以夏秋華從不怕硬碰。但這一次——她真的有些慌了。
謝綺見此冷哼一聲:“哼,做賊心虛”所有人都在等謝知止回應。可他只是微微偏了偏頭,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并未聽得太入心。他一貫的溫和臉色并無太多變化,只是唇角微斂,語氣仍是那樣從容:“旁人言語真假,于我無礙,是非真假,我心中自有判斷,綺綺表妹也不可再咄咄逼人”謝知止說完,便不再看夏秋華,也不看任何人,只抬步繼續挑馬,目光落在馬場盡頭那匹青鬃烈馬上,神色寡淡。
謝綺站在原地,臉色難看得幾乎要炸開,手指死死攥著衣角,氣得直跺腳,卻拿他一貫的冷淡無措。夏秋華則徹底僵在原地。不遠處的樹叢后,蠻蠻依舊靜靜站著,面色冷淡,半點沒有先前那種愛笑的嬌俏模樣。她沒哭,也沒氣,只是眼神一點點沉下去。夏秋華,果然還是那個夏秋華。手段依舊,拙劣依舊,不堪依舊。她看著遠處謝知止的背影,眸光一瞬微動,卻很快收回。就在這時,一只手悄悄搭上了她的肩。
往生站在她身后,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將她摟進懷里,另一只手穩穩地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在哄一只被驚擾的小獸。蠻蠻終于低頭,回頭看向他。她看著往生眼底的堅定,那種不摻雜任何遲疑的“站在她身邊”的信號。她忽然意識到,除了謝綺,能完全站在自己身邊不搭理夏秋華的竟只有往生。其他人或許心里明白,卻因為太多牽扯、太多關系,始終不愿為她落下真切的一個“立場”。都是嘴上說著小姑娘矛盾,夏秋華可憐,讓蠻蠻別過多計較,如果蠻蠻非要計較,就要說蠻蠻任性不饒人了。
這世道就是如此,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是非分明。可往生不是那樣的他一向沉默寡言,從不爭辯,但每一次她被逼到絕境,他總會默默站在她身后,像一株靜靜護她的樹,替她擋風遮雨。此時往生的清朗聲音在耳邊響起來:“蠻蠻,別難過。我永遠會相信你的話。無論你做任何事情,哥哥都會信你、幫你。”
蠻蠻猛地轉身抱住他,臉貼在他肩頭,深深嗅著那熟悉的味道,佛手的清香與甘松的草木香交織在一起,會讓她感覺格外的安穩。親情是蠻蠻早已放棄的東西,在蠻蠻心中只要有人這樣永遠無條件的偏愛自己,相信自己堅定的選擇自己一個人那就夠了,無論誰都可以。
蠻蠻抱著往生靜默了一會,像是汲取了片刻溫暖,才慢慢退出他的懷抱。她低頭撫了撫袖子上的褶皺,語氣輕輕的,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清明:“我猜她一會兒還得鬧,等著看吧,宴會上又該玩什么花樣。”她頓了頓,抬眼看向不遠處燈火未明的方向,神色淡淡:“只可惜這是京城,不像在師門那樣,我能直接動手。這里講究身份、講究體面,沒有足夠的權勢,手段再多也不好使。”她輕輕一笑,痛恨權勢卻要倚偎權勢,眼底漸冷:“所以啊……我得不惜代價,把謝知止勾到手,讓他遲早有一天會來求我,真想看看他哭起來是什么樣子的”
蠻蠻與往生在馬場分開后,因為男女宴會分開的所以獨自一人回了宴會。她特意選了個離母親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既方便母親隨時喚她,又不會顯得刻意親近。她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著果子皮,一邊淡淡掃視四周。沒過多久,她就看見夏秋華踩著裙擺朝這邊走來,眼神里帶著點子算計與得意。蠻蠻勾了勾唇角,心中早有預感,這位堂姐一向按捺不住,今日必定還要再折騰點什么出來。
果不其然,等到宴會將盡,賓客紛紛舉杯準備辭席之時,王夫人便帶著夏云氏和夏秋華,一起往謝家那邊的座位走了過去,滿面笑容地與謝家祖母和謝夫人寒暄起來。蠻蠻一手撐著下巴,遠遠望著那邊,果然看見夏秋華笑得溫婉殷勤,卻眉眼中藏著些藏不住的心機。就在她話說到一半時,旁側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宛若銀鈴卻冷意十足。
“母親,你看吧,我就知道她又要來祖母和伯母面前搬弄是非了。”說話的是謝綺跟在謝凌靈的手從夏秋華背后走來,夏秋華沒料到她們會突然出現,臉色當即一僵。謝凌靈卻立即低聲呵斥謝綺:“沒規矩,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在外頭怎么就這么口無遮攔。”語氣不輕,但落在旁人耳中,卻分明不是要真的訓謝綺。謝綺被呵斥后,也沒半點懼色,反倒往母親身邊靠了靠,語氣一如既往的嬌:“我就是實話實說嘛,母親最不喜歡別人背后挑撥是非了。謝家家規不是也這樣規定了嘛”
說完王夫人臉色立馬變了,謝家祖母沒有聲色,但是謝家主母-謝凌靈眼底有一絲輕蔑和鄙夷,從剛才夏秋華張嘴開始其實那一絲輕蔑就存在了,謝家身為百年世族,最講究的便是“分寸”二字,要謹言慎行,更遑論女眷間言語失儀,口舌是非更是家族大忌,口舌之爭,是下人之舉,試圖借言語挑撥、攀附的舉動,在謝家看來,不啻于當眾出丑。
更何況謝夫人身為當家祖母,坐鎮中饋多年,什么樣的心思沒見過?一個人眼中幾分真意、幾分算計,她瞥一眼便知。夏秋華滿眼算計,這等小心機、小伎倆,根本上不了臺面。借機搬弄是非,借勢打壓族中弟妹,手段不僅低劣,且拙得發笑。一個晚輩,竟還敢借她之手挑唆離間使手段,實在不知禮數為何物。心眼還敢玩到她頭上來,也不掂量掂量分量。謝夫人眼底波瀾不興,心中已然輕判。到底出身不同,看事、行事,都透著一股寒酸氣。
甚至不免疑惑:夏家怎會如此愚鈍,竟讓一個非親生的女兒在這種場合出頭張揚,搬弄口舌?
送上門來丟人現眼。盡管對夏家一些做法早有耳聞但是還是無法理解夏家自以為虧待自己的孩子,去厚待別人的孩子來凸顯自己仁德寬厚的做法。
一旁的王夫人人精似的,不禁也有些埋怨夏云氏平時她心下也不禁懊惱起夏云氏來,平日里耳邊聽得盡是她夸什么秋華懂事聽話、端莊穩重,又說蠻蠻如何任性難教。她起初也信了幾分,以為是蠻蠻從小離家游歷,和她不親近難免有幾分隔閡,哪知今日一見,倒覺得這姑娘眼神透著股不安分和算計。當時她還以為不過是小女兒家的敏感要強,不曾想竟是這樣小家子氣,場面都撐不住,還差點連累了她這個引路人。
謝家女眷一個比一個沉得住氣,偏生她們一句話不說,反倒叫她臉上也掛不住。她心念一轉,趕忙笑著接話,打圓場道:“咳,小孩子年紀還小,話是快了些,倒也是一片熱忱,怪她不得。如今正好大家都在,我替她賠個不是,權作個教訓。”說著,還朝謝家祖母、謝夫人那邊微微俯身,態度恭敬得很。
夏秋華這個時候哪還能不明白自己是什么處境?謝家女眷雖未明說,可那份冷意與輕蔑早就寫在眼底。可她一如既往,倔得不肯低頭哪有一句道歉?就像從前一樣。
那還是她們年幼時,有一次她與蠻蠻、另一位表姐在園中一同玩耍。玩著玩著,夏秋華忽然扯著嘴角壞笑了一下,湊到蠻蠻耳邊說:“我就跟表姐說你剛才說她壞話了,看她會不會氣你。”說完這句話,她竟真的轉身就跑去表姐身邊,拉著人家嘀嘀咕咕說個不停。那時的蠻蠻年紀還小,乍一見那情形,嚇得連忙跑過去辯解:“我沒有,我什么都沒說。”可她話還沒說完,那個表姐便哭著跑去找了自己的母親,也就是蠻蠻的姑母告狀去了。等姑母氣沖沖趕來時,蠻蠻只來得及說一句“不是我”,便被劈頭蓋臉一頓斥責。
她母親在一旁聽了,不但沒替她說一句話也不聽她解釋,反倒跟著一起責罵。那日的鞭子是打在院子里當眾落下的。衣角被扯裂了,膝蓋跪得紅腫,耳邊全是那句:“小小年紀就管不好自己的嘴,還竟敢不歡迎姑母,輪著你說什么事情”蠻蠻記得那天的陽光特別亮,落在廊檐下,晃得人眼疼。
后還是因為蠻蠻死也不認錯、不道歉,才逼得姑母起了疑心,將表姐拉到旁邊屋里單獨問話。
沒過多久,她又將蠻蠻與夏秋華一同叫了進去,分開對峙。那時候夏秋華也還年幼,雖嘴硬,但到底扛不住大人的威壓,終于露出口風,說了實話。可讓蠻蠻最難過的不是事情被查清,而是在真相面前,她依舊沒有得到任何一個長輩的保護與道歉。夏秋華聽見眾人識破她的心思,反倒梗著脖子、漲紅了臉,咬著牙喊道:“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樣?我不喜歡她!”
那句話,她記得很清楚。一句“我不喜歡她”,讓一個孩子能心安理得地做出陷害同輩的事,還不覺得羞恥,甚至理直氣壯。而她沒有被罵,甚至沒有被呵斥。之前一聲不吭的祖母這個時候反而勸說“這孩子親娘跟著別人跑了不管她,自小沒人管教,也是可憐。”因為生怕夏秋華因此被蠻蠻的父親趕出門不替大兒子養著。
就這樣,一句“可憐”,輕輕地抹去了對錯。仿佛她所有的狠、惡、陰毒,都能因為“沒娘”二字被理解,被原諒。可那天跪在地上的蠻蠻呢?她只因不肯認下一個莫須有的錯,便被生生打了半炷香,衣角血跡斑駁,掌心磨破,連一句“你委屈了”都沒有聽見。
蠻蠻從回憶里慢慢回過神來。眼前仍是那個熟悉的側臉——夏秋華仿佛永遠都那樣,挺著脖子,嘴唇緊抿著,一副永不低頭的模樣。哪怕局勢已變,眾人眼神盡數落在她身上,她也還是那副傲氣的樣子,仿佛誰也奈何不了她。蠻蠻只是淡淡地望著,神色平靜無波。
那副模樣,反倒顯得她像個旁觀者,仿佛剛才被挑釁的人從來不是她。王夫人到底還是懂場面的,面色訕訕地站起來,低聲扯了扯夏云氏的袖子,轉身將母女倆帶離了謝家席前。一場尷尬的戲終被強行收場。謝家祖母依舊穩坐原位,未出一言,只抿了口茶,便將目光移向別處。謝夫人與謝凌靈相視一眼,也未多言,只順勢與旁邊的夫人們攀談起來,話題很快便轉到哪個世家新出的笛曲、哪家的表姑娘近日要下嫁何處,一如既往,體面、有分寸、不留余地。沒人再提王夫人,也沒人回頭看那母女倆一眼。
至此,蠻蠻知道這場宴席之后,謝家女眷不再給她留面子,連王夫人都沒能再多留半分情分,夏秋華這條路,算是走到了盡頭。而蠻蠻,也終于在心底悄然劃下一筆賬:這一局,她贏了。她站起身時步態從容,裙擺掠過花紋青石,細細擦著余光未散的暮色,只轉身悄悄去了謝綺的帳篷外。她站在帳前等著,不多時,便有丫鬟提燈而來將謝知止的批注交給她。
蠻蠻點點頭,神色極安靜,她低頭撥了撥袖間細線,眼尾卻帶著笑意。接下來,就該輪到她自己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