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殘廟
民國十三年,夏末。
我叫陳硯,是個走南闖北的貨郎。這趟本打算從湘西販些桐油回漢口,偏生在鳳凰山下的岔路口遇上了山洪——前日里還晴得透亮的天空,午后突然翻涌起鉛灰色的云,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山溪眨眼成了奔雷,沖垮了獨木橋。我背著貨箱在雨里跑了半里地,見山坳里隱約有青瓦紅墻,才慌不擇路沖了進去。
那是座山神廟,門楣上“顯應宮”三個大字早被風雨剝蝕得只剩半截,門環上纏著干枯的山藤,像誰故意打的結。推開門的瞬間,霉味混著潮濕的檀木香撲了記臉,供桌上的殘燭還在茍延殘喘,火苗被風卷得東倒西歪,在褪色的“有求必應”匾額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最顯眼的是“應”字右邊的“心”,不知被誰用利器劃了道深痕,像道流血的傷口。
“吱呀——”
我正抖著衣裳上的水,身后突然傳來門軸的呻吟。回頭望去,五個影子被雨幕襯得發灰,搖搖晃晃擠進門來。
打頭的是個瘸腿老頭,穿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短衫,左眼皮上長著顆紅痣,像滴凝固的血。他手里攥著半塊炊餅,指節發青,見了我就往供桌下縮,酒氣混著霉味直往人鼻孔里鉆:“小哥莫湊近!這廟供的是山君,專吃外鄉人……”話沒說完,他突然盯著我身后哆嗦起來,“那、那穿青布衫的小囡又來了!”
我脊背一涼,轉身卻只看見供桌下堆著的破蒲團。再轉頭時,老頭已經癱坐在地,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痰響:“十年前……也是這樣的雨……我賭輸了錢,偷了財主的牛……山君叼走了我家二丫頭……”他突然抓起供桌上半截蠟燭,燭淚滴在他手背上,燙得他直抽氣,“可上個月我在山坳里遇見她……扎著羊角辮,說阿爹帶她摘野莓……”
“劉三眼!你瘋了!”
尖細的嗓音打斷他。油頭粉面的男人抱著個鎏金煙盒擠過來,金線在泥水里浸得發烏,腰間玉佩還沾著半片芍藥花瓣——分明是城里闊少的打扮,此刻卻像只受了驚的兔子,指甲縫里全是泥,指甲蓋泛著青紫色:“我、我就摸了她一下……她爹舉著柴刀要砍我手……山君爺饒命,我有銀子……”他突然扯開衣襟,胸口赫然三道抓痕,皮肉翻卷,像被什么尖指甲撓的,“你們看!這是山君爪子印!我昨日在山神廟求過簽,簽文說‘逢雨莫入,遇童則避’……”
“這位爺,莫慌。”
第三個聲音沉穩些,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青布馬褂浸透雨水,懷里緊抱著個鐵皮箱子,箱蓋上沾著暗紅的痕跡。他沖眾人賠笑,手腕上有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像是被獸爪撓的:“在下周守仁,漢口來的客商,給老母抓藥的。這廟雖破,總比外頭淋雨強……”他掀開箱蓋一角,我瞥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黃紙包,最上面一張寫著“周王氏收”,墨跡暈開,像滴凝固的血。
“藥?”瘸腿老頭嗤笑一聲,“這雨要是沖垮了山路,你娘的棺材板都得爛在山腳下。”
“你!”周守仁漲紅了臉,懷里的箱子“哐當”砸在地上。
“阿姐說雨停了帶我們去摘野莓。”
奶聲奶氣的童音突然響起。我這才注意到供桌底下縮著兩個孩子:扎羊角辮的小丫頭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懷里捧著個破瓷碗,碗里泡著幾粒生米;穿開襠褲的小崽子光腳踩在泥水里,正盯著陳九的煙盒舔嘴唇,“亮……亮閃閃……”
小丫頭抬頭沖我笑,嘴角有個小酒窩:“叔叔,阿姐說等雨停了,要請你喝野莓湯。”她的聲音甜得發膩,可眼神空洞洞的,像兩口枯井。小崽子卻突然撲向陳九,尖牙咬住他手腕上的金鐲子,口水順著鐲子往下淌:“要!要亮閃閃!”
陳九尖叫著甩胳膊,小崽子被甩在地上,卻立刻爬起來,指甲摳進他的青石板鞋底,咯咯笑著:“阿爹說……外鄉人都是甜的……”
“小孽障!”周守仁抄起扁擔要打,小丫頭卻突然擋在小崽子面前,羊角辮上的紅繩晃了晃——那紅繩顏色陳舊,結扣處起了毛邊,像是戴了十幾年。
“阿姐護著你呢。”小丫頭摸了摸小崽子的頭,聲音突然變得粗啞,“山君說,吃了外鄉人,就能變成人……”
廟外的雨突然大了。
我望著神像背后斑駁的墻皮,忽然聽見細碎的“沙沙”聲,像是什么東西正順著磚縫往上爬。供桌上的燭火齊刷刷轉向神像——那尊泥胎山神本就殘缺,半邊臉剝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草胎,此刻卻泛起詭異的紅光,眼眶里的兩個凹洞,像兩團跳動的鬼火。
劉三眼突然拽住我的褲腳,指甲掐進我布襪里:“小哥!你是外鄉人,走得快!廟后有條溪,漲水前能跑到鎮上……”他左眼皮的紅痣突然裂開,滲出暗紅的液l,“我是倀鬼……可我沒害過人……他們逼我的……”
“閉嘴!”小崽子尖叫著撲過來,尖牙咬住劉三眼的手腕,血珠混著雨水滴在青石板上,開出暗紅的花。
我這才看清,小崽子的指甲足有三寸長,泛著青灰色,像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僵尸。小丫頭的紅繩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褪色的銅鈴,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和我今早在村口老槐樹下撿到的那枚,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