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元旦,周圍工廠都放假。
早上開店,卷簾門剛拉起來,門外已經等著七八個穿著工裝的年輕人,門一開就蜂擁而入。老板,換五十個幣!給我也來二十!他們爭先恐后地把紙幣拍在柜臺上。兩臺機器前很快就擠滿了人,硬幣撞擊的叮當聲此起彼伏,出幣口時不時嘩啦啦地吐出一大堆鋼镚,在水泥地上蹦跳著四散滾開。
等她們走后,店里暫時安靜下來。我剛蹲下整理冰柜里的飲料,玻璃門又被推開,帶進來一陣冷風。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手腕上那塊金表晃得我眼睛發花,表盤上鑲著的小鉆石隨著他的動作一閃一閃,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從柜子底下拿出一條福建產的中華煙遞給他。
他接過煙,目光卻越過我肩膀,落在水果機那邊。五六個工仔正圍著機器大呼小叫,其中一個猛拍著按鈕,機器突然爆發出歡快的音樂聲,硬幣像瀑布一樣從出幣口傾瀉而下。
我點點頭,剛要說話,他腰間的摩托羅拉突然響了。他從皮夾里抽出四張百元大鈔拍在柜臺上,。開抽屜要給他找零,他卻擺擺手:不用找了。
我愣神的功夫,他已經走到門口接電話,熟悉的潮州話飄進我的耳朵:批文已經搞定了今晚金沙見
我想著坑誰可不能坑老鄉,趕緊從柜臺下摸出一條真的中華煙,三步并作兩步追了出去。他剛好合上手機翻蓋,轉身看見我,挑了挑眉毛。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燙金名片:留個號碼吧,我公司就在附近,以后要買煙酒你給我送貨。
我趕緊接過名片,又掏出自己的手機跟他互存了號碼。又看了眼水果機,嘴角微微上揚:好好干。
男人走后,我盯著那張燙金名片發愣。三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老王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超市嘈雜的背景音,老王似乎在指揮人搬貨:往左往左哎對阿辰你說什么?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幾秒,接著傳來老王猛吸一口煙的聲音:金城啊沒事的,我現在超市那么忙,哪有時間給他送貨上門。突然變得含糊,你小子運氣不錯。
日子一天天過去,黃金城開始頻繁打電話讓我送貨。每次都是些好貨——軟中華、茅臺、軒尼詩xo,最差也是五糧液。他的公司就在隔壁街,整棟樓占地六百平左右十二層樓高。整棟樓都是黃金城的,除了一樓他自用,其他樓層全部被他租了出去,一層招牌上燙金的金城資源再生有限公司幾個大字
推開公司的玻璃門,里面總是彌漫著鐵觀音和雪茄混合的味道。公司出奇的簡單:一個會客廳,擺著紅木茶桌;一間辦公室,門總是半掩著;還有個餐廳,放著張大圓桌,走廊盡頭是一排客房,奇怪的是,我從沒見過一個正經員工,只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整天穿著名牌t恤在里頭晃悠,要么泡茶,要么聊天。
有時候去送貨,能看見黃金城和一些男男女女圍坐著在打牌,每個人面前都堆著厚厚的鈔票。那些年輕人這時候就特別勤快,端茶遞水點煙,動作麻利得很。是頭也不抬地說:阿辰,東西放著,記賬上。然后從桌上的鈔票堆里隨意抽出一兩張遞過來,拿著喝茶。
日子久了,我也慢慢了解了黃金城是做什么的。這附近十幾家工廠的邊角料,從金屬碎屑到塑料廢料,甚至服裝廠的布頭布尾,最后都流進了他的金城資源再生。就連我以前打工的泰美玩具廠,那些注塑機切下來的廢料,也都是他的車來拉走。
有一次送貨,正碰上泰美的臺灣經理在黃金城辦公室喝茶。我低著頭把茅臺放桌上,聽見那經理用帶著閩南腔的普通話說:黃總啊,下個月廢料價格能不能再提三個點?著彈了彈煙灰:林經理,咱們合作這么多年,價格好商量。他瞥見我還在旁邊,從抽屜里拿出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遞過去,這是上個月,點點。
一月底的正午,剛吃過午飯,我正坐在柜臺后面泡茶。玻璃門外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一輛黑色皇冠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店門口。
黃金城推門進來時還打著哈欠,頭發有些亂,身上套著件皺巴巴的絲綢襯衫,看樣子是剛起床。他隨手拖了張塑料凳坐下,揉了揉太陽穴。
大姐很快把面打了回來,等大姐轉身去整理貨架,他突然問我:阿辰,這個月賬上差你多少貨款?
黃金城聞言笑了,露出那顆標志性的虎牙:你個小滑頭。他從手包里掏出一疊鈔票,手指沾著唾沫數了起來,我用占你的便宜嗎?
嶄新的鈔票在他指尖翻飛,發出清脆的聲響。數完一沓,他又從包里抽出幾張補上,推到我面前:一萬五。
我正要推辭,他已經站起身,拎著牛腩面往門外走。
皇冠車的引擎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