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楠端坐案前,腰背挺直,目光沉靜地落在面前攤開的契約文書上。
她執(zhí)筆的手穩(wěn)定有力,蘸飽墨汁的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墨珠將滴未滴。
沈文柏坐在她對面,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儒雅的商人笑意,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緊繃。
案幾另一側,還坐著一位須發(fā)皆白、身著錦袍的老者,正是慶余堂杭州總號的掌舵人,沈文柏的父親,沈萬鈞。
這位老東家親自坐鎮(zhèn),足見對此次合作的重視。
“趙師傅,”沈萬鈞的聲音蒼老卻透著久經(jīng)商海的沉穩(wěn),“契約條款,文柏已與老夫詳述。
趙師傅心思縝密,所慮周全,老朽深以為然。
技術保障金三十兩,分三次付訖,今日便可先付十兩。
核心紡紗環(huán)節(jié)由趙師傅親信之人指導關鍵,不泄其理;成品打‘云紋’暗記;皆可寫入契約,以為憑據(jù)。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然則,老朽尚有一問。
”“沈老東家請講。
”趙楠放下筆,迎上他的目光。
“技術入股,五五分成,慶余堂投入甚巨,承擔風險。
趙師傅手握核心,自可高枕無憂。
”沈萬鈞緩緩道,語氣平和,卻字字千鈞,“然,織造一道,非止于紡紗。
若他日,有他坊亦能紡出同等細勻之紗,仿我‘云霞’之技,奪我市場,屆時,趙師傅這‘核心’,價值幾何?慶余堂之利,又將如何保障?”這才是真正的殺招!釜底抽薪!沈萬鈞在問:當技術壁壘被突破,你趙楠的“核心”還值不值那五成紅利?慶余堂的龐大投入會不會打了水漂?沈文柏看向父親,眼中閃過一絲欽佩。
姜還是老的辣。
趙楠心中凜然。
沈萬鈞的問題,直指“技術入股”模式最核心的痛點——技術的時效性和可替代性。
她面上不顯,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沈老東家所慮深遠。
然,慶余堂之利,豈止于‘云霞’一布?”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指著外面工坊區(qū)如林的織機:“慶余堂立足江南百年,根基在渠道,在匠工,在信譽,更在對天下織戶所需所好的把握!‘云霞’之新,在于開風氣之先,占市場鰲頭。
縱使他日有仿者,慶余堂已借‘云霞’之名,聚攏最頂尖的匠工,打通最高端的銷路,更錘煉出應對新織品、新需求的敏銳與能力!此乃‘云霞’之外,慶余堂所獲之無價根基!”她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家父子:“趙楠之‘核心’,非止于紡車機巧、混紡配比。
更在于‘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慶余堂若只滿足于仿造‘云霞’,縱能得一時之利,終落窠臼。
唯有不斷推陳出新,以‘云霞’為,研織出更精、更美、更貼合天下所需之‘朝霞’、‘暮錦’、‘星河緞’!方能引領風潮,立于不敗之地!此持續(xù)創(chuàng)新之能,方是趙楠入股之本,亦是慶余堂真正的‘護城河’!”一席話,如石破天驚!沈萬鈞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動!他渾濁的老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衣著樸素、年紀輕輕的少女。
她所描繪的,不是一個產(chǎn)品的成功,而是一條持續(xù)引領行業(yè)、構建品牌壁壘的煌煌大道!“好!好一個‘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好一個‘持續(xù)創(chuàng)新之能’!”沈萬鈞猛地拍案而起,須發(fā)皆張,激動之情溢于言表,“老夫半生經(jīng)商,今日方知何為‘活水之源’!趙師傅!”他對著趙楠,竟鄭重地拱手一禮,“老朽服了!慶余堂能與趙師傅合作,是慶余堂之幸!契約照舊,一切依趙師傅所言!另,老夫以杭州總號東家之名許諾,‘云霞’一應事務,趙師傅有專斷之權!松江分號織坊,即刻按趙師傅要求改造!匠工任趙師傅挑選!”塵埃落定!趙楠心中巨石落地,面上卻依舊沉靜。
她走回案前,執(zhí)起狼毫,在墨跡未干的契約上,于“乙方”之后,穩(wěn)穩(wěn)落筆,簽下“趙楠”二字。
字跡清秀,卻力透紙背。
沈文柏看著那娟秀又蘊含力量的簽名,再看看父親激動難抑的神情,心中五味雜陳。
他引以為傲的談判技巧和商業(yè)頭腦,在父親和這個少女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
他輸?shù)眯姆诜聪蜈w楠的目光,已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