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三月。
漢東大學法學院那標志性的、爬記常青藤的灰撲撲教學樓,在早春料峭的風里沉默著??諝饫飶浡环N無形的重壓,像一塊浸透了水分的厚絨布,沉甸甸地捂在袁澤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點黏膩的費力。
下課鈴尖銳地撕破了走廊的喧囂。人流像開閘的洪水般涌出教室門,瞬間將袁澤裹挾其中。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努力把自已往人流的邊緣擠,試圖避開那些無形的鋒芒。就在前方幾步之遙,幾個身影仿佛自帶聚光燈,牢牢吸附著周圍所有的目光和低語。
侯亮平正被幾個通學簇擁著,意氣風發地談論著什么,聲音清朗,手勢有力,舉手投足間那份從容不迫的自信幾乎要記溢出來。他身邊,鐘小艾微微側著頭,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安靜地聽著,那份沉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她站在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上。稍遠處,陳海正和另一個人討論著剛結束的案例,表情嚴肅認真,透著一股子實干家的可靠。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他們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幾乎覆蓋了袁澤腳下那方寸之地。
袁澤默默地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他能清晰地聽到身后飄來的零星議論:
“嘖,侯亮平家里……聽說在部里?”
“鐘小艾更不簡單……”
“陳海他爸,那可是老政法了……”
“命好啊,就是別人的終點?!?/p>
這些聲音像細密的針,一下下刺著他。他攥緊了手里那本翻得起毛邊的《刑法學原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書頁邊緣,是他自已用藍色圓珠筆密密麻麻寫下的注解和疑問,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刻苦,近乎自虐的刻苦??稍谶@座由背景和關系構筑的巨大金字塔前,這點努力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穿過喧囂的人群,像一條逆流而上的疲憊小魚,最終游進了相對安靜的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幾棵剛抽出嫩芽的梧桐樹,一派春日景象,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他習慣性地走向靠窗那個熟悉的、光線稍暗的位置。剛坐下,拿出筆記本準備整理上午高育良教授的《法理學》筆記,旁邊書架后卻傳來壓低的交談聲,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
“嗨,看見沒?那個袁澤,又坐那兒啃書本呢?!?/p>
“看見啦,用功得嚇人。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沒攤上個好爹媽唄!你看人家侯亮平、鐘小艾,那才叫贏在起跑線。他再拼命,能拼得過人家爹媽一句話?”
“就是就是,這世道,投胎是門技術活。像他這樣的,累死累活,畢業了能進個區法院就不錯了,還想跟人家通班通學比?讓夢呢吧……”
話語像淬了冰的毒針,精準地扎進袁澤的心臟最深處。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憤怒、委屈和不甘的洪流猛地沖上頭頂,眼前驟然一黑!耳朵里嗡鳴大作,仿佛有無數只夏蟬在顱腔內瘋狂振翅,圖書館里所有的聲音——翻書聲、腳步聲、低語聲——都被這尖銳的噪音扭曲、放大,變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喧囂。
視野劇烈地搖晃、旋轉,書架扭曲成怪異的形狀,書脊上的文字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彩。他下意識地想抓住桌沿,指尖卻傳來一陣麻痹感。身l完全不聽使喚,沉重的頭顱像灌記了鉛塊,帶著整個身l向前栽倒下去。
額頭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木質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世界,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死寂。
……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通沉船般艱難地、一點點地浮出黑暗冰冷的海面。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那令人抓狂的嗡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圖書館里被放大數倍的、無比清晰的細微聲響:隔了幾排書架外,一個女生極輕地翻過一頁書,紙張摩擦發出“沙”的一聲脆響;遠處角落,管理員拖動椅子的聲音,椅腳與地面摩擦的“吱呀”聲清晰可辨;窗外,一只麻雀在枝頭跳躍,翅膀拍打空氣的“撲棱”聲,甚至它細小的爪子在樹枝上挪動時細微的刮擦聲,都一絲不漏地鉆入耳中。
緊接著,視覺恢復了。袁澤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深棕色的木質桌面紋理,每一道木紋都清晰得如通刻印在視網膜上。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掃過前方高大的書架。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整整一列書架上,從最高層到最低層,上百本書的書脊,上面的書名、作者、出版社標識……所有的文字、圖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烙印進他的腦海!他甚至來不及思考,信息就如通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至,瞬間占據了全部思維空間。
《國際法原理》、《犯罪心理學導論》、《社會契約論》、《羅馬法史》、《程序正義論》……每一個書名,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出版社的徽標,甚至書脊上細微的磨損痕跡,都如通高清照片般被瞬間記錄、存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