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煙水散人說:“我聽說海外有個國家,把白天所見當作虛妄,把夜晚所夢當作真實。如此說來,夢也是可以憑據的,并非全是虛幻。從前楚襄王白天在高唐臺午睡,夢見神女說:‘我早晨是行云,傍晚是行雨。朝朝暮暮,都在陽臺之下。’這是一個例證。杜麗娘因夢與柳夢梅相感而死,過了兩三年又因柳夢梅而復生,這是又一個例證。”
但議論的人卻認為,巫山神女的夢,是宋玉的寓言;《牡丹亭》的傳奇,是湯顯祖的臆想。那么這些事不足為信,本是可以相信的了。可憑我所聞的崔淑之事,異常奇特且相傳確鑿。即便崔淑自已敘述,也詳述了其中的靈異,難道也是虛妄不足為憑嗎?
唉!世上熙熙攘攘的人,在功名富貴間勞心費神,哪一樣不是夢?卻偏偏懷疑夢不足信,又怎知天地間真沒有神女、杜麗娘之類的事,而懷疑它們荒誕不經呢?
盡管如此,我為崔淑作傳,并非只因她的夢奇特。以崔淑的才情雙絕,舉世罕見,卻嫁給了賣菜的傭工,難道不可悲嗎!若不是因奇夢點醒,讓她另結良緣,恐怕就要含恨郁郁而終,又怎能讓文采風流顯揚于世呢!
可見人若有才華,必定會被造物妒忌,卻也終究會被造物憐惜。世上那些懷才不遇的人,應當堅守本心等待造物的憐惜才是。因此我對崔淑的事深有感觸,也因她的事確信她作為美人確實值得記載。
故將崔淑列為第四。
明成化年間,有個叫崔淑的女子,是吳縣崔永齡的女兒。崔永齡嗜酒,性情極為豪放,卻不拘小節。因此在市井間困頓失意,無法振作。
崔淑四歲時,就異常聰慧,她的祖父崔浚曾教她讀詩,過目便能流利背誦。到十七歲時,她姿色嬌艷,尤其妙在雙目,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如秋水,可謂回頭一笑百媚生。所以當時人們常把她比作鶯鶯,無不羨慕。但因崔永齡不事生產,在市井間徘徊,所以有名望的人家都恥于與他家聯姻。
有個叫劉子重的人,住在城郊,有祖上遺留的幾畝空地,以種蔬果為業。聽說崔淑貌美,便想娶她為妻。他仔細打聽崔永齡的蹤跡,得知是個嗜酒之人,便趁機邀他到酒肆,還拉上崔永齡的好友鄭玉峰作陪。
酒酣之際,崔永齡掀著胡須笑道:“劉兄年紀雖輕,興致卻最好。我向來仰慕,沒能得見一面。如今承蒙盛情款待,我該如何報答?”
鄭玉峰說:“劉君年輕質樸,日后有望發跡。如今聽說令愛尚未許配,若肯許配給子重,可稱得上是佳婿。”
崔永齡又笑道:“原來劉兄尚未娶妻,小女雖丑,愿許配給君子,鄭三哥就當月下老人吧。”
鄭玉峰怕他醉后應允,醒后變卦,又與他鄭重約定才告辭。沒過幾天,劉子重便送來了聘禮。
崔淑私下詢問那人及他家的情況,崔永齡極力夸贊道:“家境頗為溫飽,住處靠近城里,有園圃花果的景致。至于他本人,溫厚英俊,實在是個可意的人。”
崔淑也暗自歡喜。
不久,將要出嫁時,崔淑忽然夜里夢見一個綠衣女子走上前邀請道:“天妃娘娘與你有舊交,如今特邀請您去相見,請速速前往。”
朦朧間,崔淑已上車握住韁繩,綠衣女子在前引路。片刻后,到了一座城郭,將要入門時,有個戴紅頭巾的官吏呵斥阻止道:“凡俗濁物,怎敢沖犯仙界!”
綠衣女子也低聲呵斥道:“奉有懿旨,你們不得擅自阻攔。”
崔淑進入城里不遠,只見宮殿巍峨,金碧輝煌。于是下了車步行進入宮內,兩旁的侍從都是年輕女子,裝扮極像宮中嬪妃。快到殿階時,就聽見紫衣女子高聲道:“二品夫人晉見。”
只見珠簾一卷,殿內有人高聲傳旨:“娘娘有旨,請速速相見。”
崔淑便登上臺階,行完拜跪之禮后,被命坐在西邊的繡墩上。她偷眼看天妃,頭戴金冠,身披緋袍,竟是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
天妃笑著問道:“從前在圓嶠相會的事,你如今還記得嗎?”
崔淑茫然不知,只是連連應諾。
接著有個士人,面白身修,衣冠華貴,從東邊走進來,像崔淑一樣行拜見之禮,隨即被命坐在東邊。
天妃指著崔淑對士人說:“我把這個女子托付給你讓妻子,你要好好待她。”
于是命左右捧出袍笏相贈,士人拜謝后離去。
天妃又對崔淑說:“我因與你有舊交,憐惜你命薄,如今已將你托付給楊藩司,不必擔心不能富貴!”
隨即吩咐近侍:“陪夫人進內喝茶。”
崔淑到殿后一間屋室,里面器皿精致潔凈,房間寬敞,庭院中有一株玉蘭,花開正艷。徘徊間,又被綠衣女子引到前廊。
忽然見一個男子手持利刃,從后面遠遠呼喊著要來刺她。崔淑驚慌躲避,猛然驚醒,只見月亮已轉到西窗,夜將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