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堂里彌漫著松煙墨特有的清苦香氣。
顧昭掀開簾子進去,正見孫承宗背對著門,站在一幅巨大的《遼東輿圖》前,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
老人聞聲轉過身,目光直直刺來:“昨日周御史把你的策論送來了。你說皇太極的反間計,破綻在那喇嘛……你如何斷定,那喇嘛根本就沒踏進過袁督師的營帳?”
顧昭解下布囊,將防務圖在案上徐徐展開:“去年十月,后金兵臨遵化城下,袁督師親率九千關寧鐵騎星夜馳援。倘若那喇嘛真進了營帳,當夜探馬的記錄里,就該有‘番僧入營’的批注——”
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圖上“薊州”的位置,“可順天府存檔的塘報,從十一月初一到初九,袁督師營帳出入的,只有三撥人:祖大壽的親衛、押送糧草的官差,還有一個送湯藥的老醫婆。”
孫承宗的手指猛地叩在輿圖上,“咚”的一聲:“好!”
老人突然放聲大笑,眼角的皺紋深深堆疊。
“二十年前在遼東,有個愣頭青小卒跟我說‘山后頭有伏兵’,老夫沒信,結果吃了大虧!后來那小卒……也熬成了參將。”
他笑聲漸歇,目光灼灼地盯著顧昭,“顧昭,你看圖的眼力,比他更毒!”
話音未落,門簾一挑,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孫大人,這茶再耽擱,怕是要涼了。
”顧昭認出,正是昨日在明倫堂坐在末席的黃德昌,御史臺里出了名的守舊派。
黃德昌把茶盞往顧昭面前重重一墩,茶水濺出:“顧秀才好大的口氣,小小年紀就敢妄議邊關軍務!當年袁崇煥夸下‘五年復遼’的海口,如今呢?關寧鐵騎折損近半,遵化城破,京師戒嚴!這爛攤子……”
“黃御史可知,袁督師回援遵化時,麾下僅有九千疲憊之騎?”顧昭抄起茶盞,抿了一口。
喝不出什么茶。
“遵化失守當日,宣府總兵侯世祿的兩萬大軍,還在居庸關外扎營;薊鎮總兵劉策的人馬,更是在三河地界連喝了三天的慶功酒!”
顧昭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袁督師之敗,非敗于‘五年復遼’不成,是敗在自家斷了根的糧草,敗在自家按兵不動的援軍!”
黃德昌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剛要拍案發作,孫承宗卻已一把抓起防務圖湊近燭光:“你這里標著‘寧遠至錦州,需設六座烽燧’,為何是六座?有何講究?”
“后金精騎從沈陽奔襲寧遠,最快三日可達。
”顧昭抽出隨身帶的炭筆,在圖上利落地點了三個位置,“若在塔山、小凌河、杏山三處險要設下烽燧,每座駐三十名精熟火銃的兵卒。敵軍一過遼河,第一座烽燧即可燃煙示警;過松山,第二座接力;待其兵臨塔山,第三座烽煙已起。”
他用炭筆劃出一條清晰的虛線,“此時袁督師的關寧鐵騎從寧遠疾馳而出,半日之內,必能截其于半道!”
孫承宗的瞳孔收縮。
這圖上標注、連線之法,簡潔明了,遠勝軍中沿用了數十年的“狼煙計數法”,一目了然!他正欲再問,院外卻傳來一陣喧嘩。
顧昭側耳凝神片刻,低語道:“是王秀才。”
果然,門簾猛地被掀開,王秀才氣勢洶洶闖了進來,身后跟著個腰佩羊脂白玉的年輕人——正是昨日影壁后低語的陸家嫡子。
王秀才手指顧昭鼻尖:“孫大人!休要聽信此人妖言!這顧昭分明是東林余孽!昨日在明倫堂,他便大放厥詞,為袁崇煥開脫,說什么‘反間計’,其心可誅,定是為逆黨翻案!”
“陸公子,”顧昭目光轉向那臉色倨傲的年輕人,語氣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