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年,江載雪病倒在通州知府任上,沈持攜十二歲的兒子沈確——他從小不愛說話也不機靈,因而得了個“阿木”的乳名,一直到五歲上才取了大名,他師承京城名醫(yī)專研岐黃之術已有六年,從京城趕過去探望,才知道他當年為了復明用了暹羅國那個讓少壯人心悸的藥方,這毛病從吃藥時起種下病根,已經(jīng)很多年了,近來一日比一日嚴重,且引發(fā)了旁的病癥,只恐……命不久矣。
沈持自責愧疚甚深。
“爹,”已初長成小少年模樣的沈確問:“是什么藥方,可以拿給兒子看看嗎?”
沈持憑著記憶默寫下來拿給他瞧:“當是這個了。”
沈確看了看,又給江載雪把了脈,皺眉道:“爹,讓我給江伯伯看病吧?”
沈持盯著他搖搖頭:“……”差點說一句讓兒子別鬧。誰知沈確卻跟那張方子較起勁來,回京后日夜翻看醫(yī)書,甚至親自試了上百種配方,終于有一天他從書房里跑出來像是入了魔一樣喊道:“爹,我知道江伯伯的病該怎么治了,在原來的方子里加入甘草,以甘草為藥引……將其中一味附子用柏子替換,另加入龍骨……”
沈持半信半疑,按照他說的去請教太醫(yī)院的大夫們,老家伙們大驚:“從方子上看來,不但無毒還能解之前的毒,相爺從哪里請的神醫(yī)?”
“犬子偶然所得,”來不及跟他們細說,沈持立馬回家遣人送沈確去通州府:“阿木,如有可能,一定要治好你江伯伯啊。”
……
后來,沈確真的醫(yī)治好了江載雪,讓他得以和沈持一起變老,也讓自己的父親放下了心里多年的愧疚。
病好之后,江載雪進京來看沈持,二人買了兩壇酒卻只喝了半壇子就醉了,還有最后一絲清明時,忽然齊聲吟出:“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游。1”
次日酒醒,沈持照鏡子發(fā)現(xiàn)鬢邊已有斑斑白發(fā)。這一年他五十四歲。
他在五十八歲那年辭去相位,到翰林院編史,梳理大昭朝從開國元年梳理到懷佑二十年間近一百五十年間的歷史,修史期間,他剔除野史,校正增補遺漏的正史,他主編的《昭代編年通史》,對當朝歷史的記載十分詳盡真實,讓后人在讀史的時候能酣暢淋漓地還原出這個朝代的風云變遷,記住那些曾主宰天下沉浮的風流人物。
十年后,巨著修成,沈持上書致仕。一天夜里,時年已近五十的皇帝蕭福滿微服提了壺酒來到沈府:“之后留在京城吧,朕還能時常來看看沈相。”
十分怕他離京回鄉(xiāng)。
沈持點點頭:“嗯,臣是要留下的。”倒不是因為皇帝這句話,而是今年年初史玉皎大病一場,從此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他天天看著她吃藥、將養(yǎng),如無必要,連家門都不出半步。
夏夜里蟲鳴陣陣,皇帝忽然玩心大發(fā):“沈相,朕想要兩只會鳴唱的蟈蟈,你給朕點兩只玩好不好。”
他還得小時候沈持送給過他兩只綠油油會唱曲兒的雄蟈蟈,趴在書案上能從夏日唱到次年的春天。
沈持一邊斟酒一邊問他:“朝中近來平穩(wěn)無事?瞧陛下這玩興。”
皇帝笑道:“每個皇帝都有自己煩心之事,朕也有。”他有四個兒子,如今長大了在為爭儲明爭暗斗不可開交。
沈持進屋挑了一盞琉璃風燈出來:“陛下,走,臣知道城西董衡家的后園子里種了一片莊稼,去現(xiàn)捉兩只蟈蟈來。”
那是他女兒女婿前幾年為了給他養(yǎng)蟈蟈專門在自家的后院開了一片莊稼地,為了哄著他點蟈蟈玩的。
皇帝不是個掃興的人,一拍大腿:“走。”
倆人同乘一輛馬車偷偷摸進了董衡家后頭的莊稼地,在里面鉆了一會兒,沈持手里捏著兩只,皇帝手里捂著兩只又大又肥的蟈蟈出來,做賊一般貓進車里,有多快跑多快逃離現(xiàn)場,生怕被人看到……
又十幾年后,皇帝蕭福滿在六十多歲的時候走了,這時候的沈持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膝下有兩個外甥一個外甥女,三個孫子,可謂是兒孫滿堂,福壽綿長。只是昔年師長、摯友早已相繼故去,每每想來總有寂寥之感。
好在老妻史玉皎依舊健在,成天同他斗嘴,動不動還要吃她的拳腳,他老來練就一身躲閃的本事,腿腳還很麻利,繞著相府跑上半圈不在話下。
后來,史玉皎在八十九歲的時候無疾而終,沈持親手安葬了愛妻后終日昏昏欲睡,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午后,他睡著之后再也沒有醒來。
他身后謚號“文睿公”,是先帝蕭福滿生前親自擬定的,在大昭朝長達近三百年的歷史上,用“文”作謚號的,唯有他一人。
為了緬懷一代名相沈持,秦州府祿縣沒玉村改名為“歸玉村”,從此,村里的每個學子前去應考時都要去沈家的老宅前拜一拜,祈求魁星高照,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