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城一行,女丑曾告訴弟子,自千年伊始,世間已無人飛升。”宋從心仔細端詳墻上的劍痕,道衍散人落下的每一筆都是剛烈果決的,沒有猶疑,沒有顫抖,“她試圖以此動搖弟子的立場,將永留民的失道歸咎于無可奈何。神舟傾覆在即,修士卻無法以登仙之法逃離此世。三界被迫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天地眾生皆是熔爐中的螻蟻。永留民中除了為人皇氏使命奔波的那批人外,另有人數可觀的一批信徒,是為了飛升。”
譬如玄中。
“弟子若沒有猜錯,‘已無法飛升’是永留民用以滲透上清界的底牌。玄中叛變不過是沉疴日久后的一次病喘。在這之前,應當有更多人在暗中倒向了外道。”宋從心抿唇,只看清平留下的天書,會錯以為明塵因不理世事而導致上清界風氣敗壞。但數百年來,外道怎么可能從不對上清界進行腐蝕?恐怕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已有不少仙門弟子因此遭劫,或被清理門戶,或因貪婪魂骨皆消。而能經手這些,在不造成恐慌的情況下撫平一切波瀾的人,只有明塵。
明塵微笑不語,他眼神柔和,似在鼓勵她說下去。
宋從心嗓子發澀,她想,自己或許還不夠決斷。至少,她暫時還無法想象自己對同門拔劍的情景。
“但我相信師尊,無法飛升或許另有緣由。而姜佑……祂遁入虛空前,曾將祂對虛空的鉆研成果留給了我。”姜佑將力量傳承給了靈希,卻將知識留給了宋從心,祂讓靈希成為督促拂雪不可行差踏錯的眼,卻將延續道路的希望留給了拂雪,“上古時期的修真者,兩百年便可習得大乘,得以領受天恩。他們傳下道統,擇撿出擁有靈根的道體,并立下登天者貴落足者卑的鐵律。這是因為神舟本就是延續族群的巢,他們必須挑選培養出能在天外存活下去的個體,這是族群先行者的使命。
“后來,人皇氏推翻了上古神明的統治,成為眾生的領袖,便也不得不接過這份責任——為族群謀求一條生路。人皇氏不愿放棄沒有靈根的凡人,便選擇了化全為一的路徑。若人皇氏的計劃得成,從此族群上下只會發出相同的聲音。族群中的每一個個體都將摒棄私欲,彼此之間再無分歧。祂們共享知識、情感、生命,為族群和團體的利益奉獻所有,且不會為此生出冗雜的感情。”
宋從心抬手,掌中出現一條骨龍的虛影。灰魚是骨龍的血肉,骨龍是灰魚的巢穴。祂們盤旋,滑出宋從心的掌心。
宋從心抬手一指,時間的指針被她隔空撥動。無形的時光加諸在骨龍與灰魚身上,肉眼可見的變化如一頁頁翻過的書。
灰魚不斷生長,不斷死亡,其鱗與灰落在骨龍身上,令其表層的白堊質越垢越厚。而灰魚也在千萬年的光陰中長出紅藍兩色的神經觸須,誕生靈智,開始思考。
祂們散于星海,不斷拓荒,其中無數的個體遭遇危險,破滅消亡。但祂們獲知的訊息、學到的知識會流回族群,成為集體的養料。
而為了生存與探索,祂們的形態也在不斷變化。漫長的時光中,灰魚先是長出骨骼質地的尖刺與外甲,后來因無法進行精細的操作,外甲之下又長出柔軟透明的觸肢,里面密密麻麻長滿了神經觸須。祂們不需要視力,所以沒有眼睛;不需要落地,所以沒有雙腿。祂們通過觸須感知外界的一切,衍生出一套以信息素為主的語言。祂們沒有交媾與繁衍的概念,因為只要不斷吞噬、獲取養分,族群就能源源不斷地分裂出孢子的個體。
祂們在星海中,也遭遇過毀滅式的打擊。但極端特化的生長力與舍棄一切情感的理性,族群存活了下來。
“綺麗的族群。”明塵如此評價,他眼中既無厭憎,也無欣賞之意,“祂們有名字嗎?”
宋從心沉默良久,道:“天書將其命名為‘白堊種’。祂們會忘記了神舟的歷史,少數幾個字符被視作進化的標志。”
自從天書脫離宿體,宋從心不能再隨意調度天書的能力。但從清平手中接過火種后,宋從心與天書簽訂了另一份契約,人字碑也被封進了太虛宮里。宋從心擁有了“追時衍化”與“解讀”的能力。她能解構世間萬物,撥動時間的前進與逆轉,從而推衍一顆種籽的無數種可能。
“天道認可了姜佑,因為這也是族群的出路之一。”宋從心苦笑,“哪怕再也不能以‘人’的形態存在,但祂們確實是宇宙的一種可能性。”
明塵靜靜地注視著她:“你認可嗎?”
“無論我認不認可,這種可能性都切實地存在。所以,我能理解,師尊為何無法阻止姜佑。”宋從心十指收攏,綺麗的光影消弭無蹤,“神舟擱淺,湮滅一切的黑潮已近在眼前。古神明遁入虛空,封死退路,實則是為了將黑潮阻擋在無極外面。世人無法飛升,因為災厄盤亙于外,等待著吞噬我們的一切。”
這是宋從心基于自己查證的一切得出的結論。
“不,拂雪。世人難以飛升,確實是為師所為。”明塵輕笑,他負手而立,望向那銘刻九字的墻面,“當年,為師登臨至此,大道煌煌,觸手可及。即便師長留下的這句刻語,我也不甘心滯足不前。為師和你一樣,摸索過這九字的每一個筆劃,感受其中的劍意,推斷師長刻下這行字的心境。最終,我將目光投向天外。”
明塵朝宋從心伸出手,他拳頭攥起,緩緩松開,露出一顆——
“……石頭?”
“嗯。是石頭。”
宋從心盯著不管怎么看都跟路邊撿來的沒兩樣的石頭,眼神略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