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見著李秋嶼,便總忍不住用一種審慎的目光看他,他穿著大衣,從來不冷,臉非常白,在冬天的陽光里刺眼。他常年一個表情,來看她,還提一袋吃的,要她分給同學們。
明月說:“我學習太緊了,周末只想待寢室干點自己的事,不想去你那里了。”
李秋嶼不強求,他看出她的閃躲,他跟她隨便交談幾句,無外乎學習,她小心機敏地盯著他,等真正對視上,她又慌里慌張調成一種看起來很正常的模式。她像在考察他什么,打算要寫調查報告似的,他看著她,很自然地想起兩人第一次的碰面,第二次……都是春天的事,他對四季一點不敏感,但記得春天的事。
“你八斗叔跟我打電話說,他至今沒能勸動你奶奶,錢在他那,希望下次見到我時歸還,等你開學,帶給我吧。”
兩人仿佛有一種驚人的默契,李秋嶼知道她要一個人坐車回去,她能做到了。明月看著他大衣出神,問道:“你衣裳暖和嗎?”
李秋嶼說:“想問價格?”
明月猛然受震動,李秋嶼真聰明,她便直說了:“很貴吧,我聽同學說,羊絨衫薄但暖和,大衣也是,一件要上萬塊錢,你過日子需要挺多錢吧?”
李秋嶼不否認:“是需要,你很久沒問過我什么了,咱們這段時間有點疏遠,我也一直沒問你原因,如果你暫時不想說,沒關系,等你想說的時候,我一定認真聽。”
明月替他羞恥的心又起來了,她不能接受一個人諂媚他人,尤其李秋嶼。她一見他,還會想起斯塔夫羅金,這讓她更無所適從,她不會問他,他有高超的說話技能,她那時還小,就深刻感受到了。她怕一問,李秋嶼三言兩語圓了過去,立馬叫她羞愧,為懷疑他羞愧,明月不想這樣,只能讓嘴休眠。
她揚起目光,像清水洗過的刀,又明凈,又鋒銳,和前幾次的茫茫然不一樣了。李秋嶼心想,她不用長太大……他心里反復著這個想法,一點沒怪她的意思,相反,為她高興,誰也別想欺騙她,他也不例外。她一定想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這次很謹慎,用一種若即若離的態度旁觀著他,李秋嶼從不輕視一個半大孩子,她可能推開了門縫,窺到一隅什么,但還沒力氣完全推開。
李秋嶼走在回去的路上,風很大,日光都是冷的,他什么都感覺不到,大約是太陽那么一閃,他想起很多年前,夏天的一個太陽,非常毒辣,老保姆領他去郵局,那時他們缺錢缺票很久了。老保姆特別高興,牽著他的手,事情怎么發生的,至今不清楚。他們排很久的隊,老保姆慷慨地要帶他吃一碗雞粥,雞粥里一塊雞肉也沒有,但它是雞粥,叫這個名字,就很誘人。
錢跟票丟了,都跟人老板說了要一碗雞粥,他們才發現這個事情。也許是丟了,也許是被偷,總之是沒了,老保姆一下跌坐到地上,她支開雙腳,只是干嚎,非常凄厲,一滴眼淚沒有。他被駭住,只能蹲在她身邊,頭頂上全是聲音,看熱鬧的,惋惜的,出主意的,亂極了。
他們期盼那么久的一個東西,忽然破滅,完完全全地消失,連之前到底有沒有拿到手,都叫人存疑。也許壓根沒到手過,后面是他們的錯覺,能去買一碗雞粥。老保姆不知道干嚎多久,忽然爬起來,拽著他的手一路重新走回去,空空如也,路邊空空如也,以至于他把任何一樣東西都能認成錢,認成票,再定一定眼,一切又都不復存在。
太陽把人要曬化了,他們筋疲力盡,虛弱不堪,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老保姆這才放聲大哭,眼淚止不住,她一連哭了好幾天,最后又變成時不時的一陣干嚎,她的眼淚淌干了,好像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
他的童年,就是在那天突然消失的,跟錢和票一塊兒。他不能記得童年是哪天開始的,但知道是哪天結束的。他不再覺得雞粥誘人,一切都罕見的不再誘人。李秋嶼太了解這種發生在一瞬間的感覺,他想,明月大約也是如此。她看他,某種心理在一天之內就能全部發生,來自某些東西的催化,驟然來臨,她自己控制不住。
李秋嶼漫無目的開起車,思緒被電話打斷,孟淥波找他到家里坐一坐。他不想去,只想回酒店睡一覺,可還是去了。孟家小樓前頭是非常干凈整潔的,李秋嶼見今天放了個大袋子,做飯的阿姨,正分揀著東西,一些看起來很新鮮的蔬菜,紅蘿卜帶泥,大蔥倒有半個人高。
“秋嶼來了?快,快,進來說話外頭冷。”孟淥波到門口招呼他,李秋嶼進了門,暖烘烘熱流包裹全身,檀香的味道沖人,腦子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