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眸深處,風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察一切、卻又蘊含著毀滅性力量的深淵般的平靜。
他沒有再看王賁,也沒有試圖解釋或命令。他只是猛地一勒韁繩!
“駕!”
黑色戰馬長嘶一聲,在主人冰冷如鐵的氣息催動下,猛地調轉方向,四蹄翻騰,如同離弦之箭,朝著來路——那龐大而幽暗的咸陽宮城方向,再次絕塵而去!
馬蹄踏起的煙塵在血色夕陽下翻滾,很快吞沒了那個孤獨而決絕的背影。
王賁站在原地,望著章邯消失的方向,又抬頭看了看望樓上同樣沉默的袍澤,最終,目光落回自己剛剛接過虎符的雙手,輕輕嘆了口氣。
暮色四合,軍營轅門在殘陽最后一抹余暉中,緩緩地、沉重地關閉,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隔絕了內外。
與此同時,咸陽宮城深處,靠近宮墻東北角一座位置極高、視野卻極其隱蔽的角樓頂層。
這里遠離了前殿的血腥與宣室殿的喧囂,只有夜風穿過窗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草苦澀氣息,與角落香爐里殘存的、幾近熄滅的安神香灰燼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沉滯而衰敗的氛圍。
李斯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榻上。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將他整個身體,連同胸前的傷處,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他的氣息微弱,胸口幾乎看不到明顯的起伏,整個人仿佛一尊即將碎裂的玉雕,只剩下那雙半開半闔的眼睛里,偶爾閃過一絲與這衰敗軀體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一名心腹老仆如同幽靈般侍立在軟榻旁,手里捧著一碗猶自冒著熱氣的漆黑藥汁。
窗欞是開著的,對著北方。從這高高的角度望出去,越過重重宮闕的檐角,越過巍峨宮墻的陰影,可以清晰地看到咸陽城北那片巨大軍營的輪廓。
就在方才,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刺目的火光,如同黑暗中驟然睜開的兇獸之眼,在軍營轅門附近猛地爆開,隨即又迅速熄滅——那是章邯高舉虎符時,虎符在殘陽下反射出的最后一點銳芒!
李斯渾濁的視線,穿透沉沉暮靄,精準地捕捉到了那一點轉瞬即逝的微光。他那干裂、毫無血色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他抬起枯瘦如同鷹爪般的手,用大氅厚重的袖子,極其緩慢、極其仔細地,拭去了那絲血跡。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夜風嗚咽著灌入角樓,帶著深秋刺骨的寒意,吹動他花白散亂的鬢發,也吹散了藥碗上最后一點熱氣。
他裹緊了身上的大氅,目光依舊穿透黑暗,牢牢鎖定著北方軍營的方向,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又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吐出幾個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字眼:
“虎符……呵……從來……都是成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