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行至山溪邊,封令鐸挽起褲袖下了水,粼粼水光之外,一團烏紫色的東西臥于不遠處的河灘。封令鐸瞧不出那是什么,俯身正要將那東西翻過來。
“別碰!”
身后傳來姚月娥的聲音,他手臂一緊,被姚月娥利落地往回拽了幾步。
封令鐸怔忡,然不等他問,便見姚月娥俯身拾起岸邊一枝枯木,輕輕將那團東西翻了過來——身體僵直,四肢緊扣。
封令鐸脊背一凜,發現這竟是個已經死掉多時的男嬰。
他登時有些恍惚,饒是多年沙場征戰,親眼目睹過無數次死尸,但赫然面對一個初生便失去性命的嬰兒,封令鐸一時也覺心中悵然。
姚月娥卻淡然得多,她起身環顧一圈,指著岸邊一處長著芒草的泥地道:“你找點能用的東西挖個坑,我們把他埋了。”
“埋了?”封令鐸蹙眉,語氣錯愕地問:“死了人不報官,直接埋了?”
姚月娥這才反應過來,想是一向養尊處優的封少爺,從不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景,便耐下性子同他解釋,“閩南路的百姓,大多只養兩男一女,過此輒殺。更窮苦一點的,干脆生子不舉,溺死之后便偷偷尋個沒人的地方扔了,報官也沒人會搭理的。”
封令鐸劍眉深蹙,卻隱忍不發,半晌,他才冷著聲追問了句,“為何?”
“當然是因為交不起官府派發的丁身錢啊。”姚月娥用木棍刨著土,語氣懨懨地道:“每年每丁七斗五升米,夠一個壯年勞動力吃飽一個月呢。”
“一個月?”封令鐸難以置信,追問:“只因為一個月的口糧,就殺掉自己的孩子么?”
姚月娥有點生氣,覺得封大郎君的這個問題,就像是他以前教給她的那個成語,叫什么“何不食肉糜”。
她白他一眼,撐著手里的木棍問封令鐸,“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從生到死,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么?”
封令鐸不說話,眉卻蹙得更深。
姚月娥看著他,語氣平淡地繼續道:“天福四年的時候,那一場饑荒全村百余戶人,最后熬過來的,連半數都不到。”
“天福四年?”封令鐸問:“那時你才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吧?何以記得如此清楚?”
姚月娥抬眼看他,半晌又拾起地上的木棍刨土,漫不經心地回他到,“因為我爹娘就是在那場饑荒里餓死的。”
自揭傷疤的回答,讓封令鐸有些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姚月娥談起她的過去,一時竟無措地不知如何接話。
他蹙緊了眉,提醒姚月娥道:“可是大昭初建的時候,已經明文廢除了前朝所謂的丁身錢……”
姚月娥幾乎要翻他白眼,嘆氣道:“你書讀得比我多,當是比我知道朝廷的令法到了地方,能保留下來的還有多少?而且當地官府向來是只撿對他們有利的,曲解或無視對他們有害的。像這個丁身錢,建州府就出過一個解釋,說朝廷詔書里說的是丁口錢,閩南路征收的丁身米不屬于丁口錢,不予響應,你能怎么辦?拎著鋤頭打上官府去?”
封令鐸終于被問得啞了口,目光幽沉地盯著姚月娥身后那團小小的尸體,臉色差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