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了,又小了,路上匯聚起淺淺的水洼,到了山間便是脈脈細流,從峰巒幽深處流下。王十六駐馬回頭,透過腳下層疊的云霧,望見隊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斗笠,踏云而來。一剎那間,深藏的記憶突然重現,讓人如遭雷擊,于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瘋狂的念頭。
她的薛臨,回不來了。但一個相似的贗品,是不是也能帶來幾分慰藉?
裴恕策馬趕上,雨已經完全停了,山風颯颯,吹動王十六shi透的衣衫,陰郁的紅色貼著纖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隨風而去,消失無蹤。
她站在靠近山巔的一處平地,一言不發望著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聽見她低低的語聲:“你看這云,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順著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見云霧絲絲縷縷起于山巔,聚于山腰,無風自動,如白衣,如蒼狗1,瞬息萬變,渺渺茫茫,他昔日曾游歷東海,若潮水來得輕柔,的確有幾分相似。微微頷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喚作觀潮。”王十六回頭看他。
薛臨給她取的。到南山后的第二個秋雨天,她獨自走來這里看云,一回頭時,看見了薛臨。披著蓑衣,摘下頭上的斗笠給她戴上,問她:“你看這云,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從出生便跟著母親東躲西藏,沒見過海,也沒心情留意山水,但薛臨說很像,說當年曾去過東海,潮生之時便是這般景象。他低頭看她,唇邊有溫暖的笑:“十六,以后就叫你觀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親給她取的名字,因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從那天起,她擺脫了這個潦草簡陋的名字,她喚作做王觀潮。
裴恕望著腳下的云海,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寓意極佳。”
王十六轉開臉,一剎那間,竟有些恨他。他只是隨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貴的記憶,她與薛臨的記憶,他根本一無所知。贗品,終歸只是贗品。
邁步離開,泥地上shi滑,不留神一個趔趄,身后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樣沉穩有力的手,同樣溫暖的觸感,思念一剎那間瘋狂到無法自制,王十六忍著淚,看著裴恕同樣幽深的眸子。
是贗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臨,只要能觸摸到一丁點薛臨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愿意吞。
裴恕縮回手。似乎從第一次相見,她便是這么直勾勾地看他,尖銳,執拗,卻又空洞,就好像越過了他,望著他身后什么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轉過臉,“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說的是薛臨。薛臨是薛演與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臨哥哥,那么薛演與鄭嘉,是不是私下里結成了夫妻?
思忖之時王十六已經走遠,裴恕邁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這么說,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鄭嘉與薛演的關系,所以撂下這句話,
勾著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后行去。泥濘滿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幾乎拔不出腳。那次摔跤后,薛臨在附近山道上鋪了細沙和碎石防滑,后面她再也沒摔過,但這些,薛臨精心為她安排,他們曾并肩走過無數次的地方,都毀了。
王煥攻下南山后,屠盡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燒了山。
身后有腳步聲,是裴恕,王十六回頭,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來,綿綿細細,綴在他眉眼之間,讓他岸岸的容顏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溫存。真像啊,她的薛臨,她又看見薛臨了。
裴恕跟著停步,目光越過王十六,望見山道盡頭的斷墻,大火燒得漆黑的磚木淋著風雨,分外凄涼。
是薛家的別業。王煥在其他郡縣都是直接攻城,唯獨在永年是先繞道南山屠了薛家別業,之后攻城,也正是因為這次繞道,永年城才有機會準備,多守了幾天。南山在戰略上并無用處,王煥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舉動,很可能是為了殺薛演,報奪妻之恨。
余光瞥見王十六跟著回頭,望見廢墟時身子一晃,捂著心口蜷縮起來。
裴恕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沖過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見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倒一粒藥丸塞進王十六口中。看見王十六仰著頭艱難咽下,眼梢shi著,不知是雨是淚。她有宿疾,臉色蒼白,唇色又紅到帶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樣顯然是心臟絞痛,無法呼吸,那么這心疾,應當很嚴重。是如何患上的?
藥力一點點發散,痛到無法呼吸的感覺漸漸緩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獄般的景象,是她曾經的家。清池綠樹,碧瓦數椽,她最安穩的九年光陰,她不敢奢望卻意外得到的親情,她視如生命的薛臨。都沒了。她再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