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總愛穿灰布短褂的老頭子,總把他吊在華山的懸崖上練“倒掛金鐘”,鐵鏈勒得手腕生疼,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那時他總在心里罵老東西心狠,直到后來在昆侖雪地里被仇家逼到絕路,正是憑著那手懸空換氣的功夫,才在冰縫里撿回條命。
“還記得你頭回偷喝我那壇梅花釀不?”閑云居士忽然開口,聲音軟得像被霧泡過,“那年你剛入師門,抱著酒壇躲在藏經閣后頭,喝得滿臉通紅,卻借著醉勁把太極的‘借力打力’悟透了?!?/p>
酒鬼打了個酒嗝,渾濁的眼珠亮了亮,酒葫蘆往石上一磕:“早忘了!只記得你這小氣鬼舉著戒尺追了我半座山,結果我抱著酒壇打了套醉拳,把你新種的藥圃踩得稀巴爛。”他笑得胡子都翹起來,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酒漬,“那會兒你氣得臉都綠了,說要師傅逐我出師門?!?/p>
兩人正說著,山下傳來“咚”的悶響。
是金滿倉在劈柴,斧頭嵌進木段的聲音又沉又實。
那胖子光著膀子,后背的汗珠滾得像斷線的珠子,砸在地上的木屑里,暈開一小片深色。
他劈得不算規整,有時斧頭偏了卡在木紋里,就憋紅了臉使勁往外拽,那股子較勁的狠勁,倒像是要把木頭里藏著的軟弱全劈出來。
閑云居士望著那道汗濕的背影,忽然就想起自己剛下山時的模樣。
背著柄長劍走江湖,總覺得憑著一身武藝就能蕩盡不平事,直到后來在江南雨巷里,看著無辜者倒在血泊里,才明白有些黑暗,不是光靠劍就能劈開的。
“你說,咱們這輩子……”酒鬼的聲音低了下去,酒葫蘆在手里轉得慢了,“殺的人多,還是救的人多?”
閑云居士沉默著。
風卷著松針掠過耳畔,像極了當年昆侖雪地里的嗚咽。
他想起那些死在掌下的敵人,想起雨夜里沒能護住的孩童,想起掌心的老繭從薄變厚,又在歸隱后漸漸軟下去,軟到能接住飄落的梅花。
直到溫羽凡半夜躲在樹后偷學太極的樣子撞進眼里,才驚覺自己蒙塵的心,竟被這后生的執拗擦出了點火星。
“瞅那丫頭?!本乒碛酶觳仓庾擦俗菜?,朝木屋邊努嘴。
霞姐正對著木人樁踢腿,軍綠色的運動褲掃過樁身,帶起片木屑。
她額前的碎發粘在汗濕的臉上,眼神卻亮得驚人,每一腳都精準踢在樁上的朱砂紅點。
踢到急處,她忽然旋身起腿,鞋尖擦著樁頂飛過,帶起的風把旁邊的蘆葦都壓彎了。
閑云居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惚間就看見師妹的影子。
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后喊“師兄”的姑娘,梳著雙丫髻,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
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峨眉山的谷底,她為了護他,被暗器穿了心口,血染紅了他半件道袍。
“或許……”他輕聲說著,轉身往藥廬走。道袍的下擺掃過石上的青苔,帶起的水珠落在地上,混著不知何時滲出的淚,“這就是命吧。”
酒鬼望著他的背影,晨光恰好落在閑云居士眼角,那滴淚反射著光,像顆墜在白發間的星子,在霧里輕輕晃了晃,就沒入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