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里乏有幾分真心的關切,不過是惺惺作態,任誰想,會能想到是他自己親手設計害死了自己的岳丈?
行商多年的商道一概修得平整,沈父偏偏在哪一日改到行至崖邊小路,剛好馬匹受驚,剛好將他甩下山崖,旁人看來,這實在是極其無奈的天災人禍,誰都沒有辦法,只能被迫接受這個現實。
見他拐入屏風后的書桌前,沈明慧的神色冷了幾分,被寬袖遮擋住的手指卻在此刻死死攥著衣角,身上的顫抖被她隱去,她微微瞇了瞇眼,開口繼續問:“江寧還有幾間鋪子,而今我父親過世,家中無兄無母,這些鋪子……”
屏風后的人動了動,道:“改日我讓蔡旋前去替你將鋪子理好,你若是還想繼續經營,便從家中抽幾個手腳利索辦事靠譜的,替你看著吧?!?/p>
雖是替她看著,但沈明慧怎會不明白結局?這些鋪子最終還是會被林家吞并,她能做得了什么主?
“等你的話,不算太久?!?/p>
心情竟然就這樣神奇地平靜了下來,她抽了抽嘴角:“我不打擾主君了,府中還有許多事情要操持?!?/p>
“辛苦你,下去吧。”沒什么起伏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林胥短暫地向后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輕輕取了三支香,對著燭火點燃,盯著它燃氣的火焰,他臉上忽明忽暗,隨后,吹下一口氣,將火苗吹滅,香留下一道白煙,在有些昏暗的環境中閃爍著兩個細小的紅點。
他不甚虔誠地將香chajin書架之間佛龕前的小香爐中,唇瓣顫動,聲音低而幽:“你已故去多年,為何還要再為我生出這么多煩憂?”
回應他的只有一陣冗長的沉寂,他盯了許久,終于收回了目光。
寒意已悄然攀上窗欞,窗外是干冷澄澈的深秋??蔹S的葉打著旋兒落下,枝椏嶙峋地切割著碧藍如洗的天空。風刮過時,帶著清冽的哨音,是冬日將至的序曲。
屋內熱烘烘的,地龍散發的熱度與炭盆將寒冷逼退在外,林慕禾墜進幽深的黑暗里,周遭靜謐而無聲,不再是她一概體驗慣了令人如蟻噬般的痛苦,這一次的黑暗,不再有蠱蟲的低語啃噬,只有無邊無際的、安穩的、屬于她自己的黑暗。
像是一池溫熱的水將她包裹,水的浮力托舉著她逐漸向水面漂浮而去,被水折射過后的日光落入后變得格外溫熱,她似乎終于感受到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天光,眼瞼有些癢,像是有游魚輕輕游過,尾鰭在眼畔留下一陣令人悸動的感受。
先前沉得像是灌了鉛的眼瞼卻在此時變得輕松了許多,不再沉重,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使著她睜開雙眼,黑暗了許久,突然擠進來的光線讓她難以很快適應,她虛虛眨著眼,再多次嘗試后,終于模糊地看見了周遭景物的形狀。
在這樣一片靜謐的暖金與藥香交織中,林慕禾逐漸感受到游走已久的魂魄緩緩歸體,一種陌生的力量在體內循環流通起來。
不同于上次在劇痛與窒息邊緣的驚魂一瞥,這一次,她的意識如同沉船終于浮出平靜的水面,是緩慢而清晰的。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頭頂熟悉的素色承塵,然后是那束斜斜投入的、充滿生命力的陽光。光線有些刺目,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顫動的陰影。
沒有立刻驚動任何人,她只是靜靜地躺著,感受著。
這種感受很陌生,好似闊別多年,再次與她相見。
那是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輕盈感。仿佛卸下了背負一生的、無形卻重逾千斤的枷鎖。小臂傷口處傳來陣陣鈍痛和束縛感,但這痛楚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干凈”——它不再摻雜著那令人作嘔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陰冷啃噬感,不再有那如影隨形、時刻提醒她身體里寄居著異物的粘膩恐慌。這痛,是愈合的痛,是新生的代價,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純粹。
她嘗試著,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指尖劃過身下柔軟干燥的被褥,觸感清晰而溫暖。再緩緩地、試探性地吸了一口氣。清冽的空氣帶著室內淡淡的艾草和草藥余香,順暢地涌入肺腑,沒有一絲阻礙,沒有一絲過去那種仿佛被無形之物扼住咽喉的滯澀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品嘗久違的自由。
“呼……”她極其輕微地、滿足地嘆出一口氣,如同春冰初泮時,第一道細細的溪流終于掙脫了束縛。
目光流轉,落在床邊伏著的身影上。顧云籬顯然累極了,此刻正枕著自己的手臂,側臉趴在床沿熟睡。晨光勾勒著她略顯清減的側臉輪廓,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幾縷碎發垂落頰邊。即使睡著了,她的眉頭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一只手還無意識地虛虛搭在林慕禾蓋著的被角上,仿佛是在替她擋住床榻之外一切的紛擾。
遲來的酸澀漲感從心口猶如枝葉生芽般順著心脈涌上鼻尖,眼眶也有些發燙。
劫波渡盡,故人仍在,守候在側。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她唇瓣翕動,默念著。
輕微的摩擦聲終于惹得顧云籬蘇醒,她睡得不深,早在蘇醒的邊緣,還未清醒前,便猝然地攥住了身旁人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