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那條走了千百次的道路,菊花回到了家。
堂屋里,一紅正光著腳站在地上,拿著一條舊毛巾洗臉。天還沒亮,她就去了地里,花生要除草,得純手拔。老天爺好久沒下雨,太陽毒,又要挑水澆。衣服早就濕透了,貼在身上,黏糊糊的。她拉起衣角往外,扯離皮膚,拿起蒲扇,想扇點風進去,一點用都沒有,只好轉過頭,朝房間里喊,“梅花,你快點,我也要洗!”又猛地加快頻率,不停搖擺蒲扇,太熱了,受不住了。
她看見菊花,她很驚喜,“姐,你回來了,好在水缸你挑滿了,不然我和梅花都沒得洗了!”一紅笑嘻嘻的。梅花感到羞愧,妹妹們比自己辛苦多了,她早上還因為自己的小心思不愿意。
“你拿到畢業證了嗎?給我看看!”一紅放下蒲扇,興奮地走過來,又身上仔細擦了擦手,雙手接過,很愛惜的捧著,念出了畢業證上的內容,“學生高菊花,現年十八……準予畢業。”她眼睛放光,“姐,恭喜你啊!”
她把畢業證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梅花出來了,我去洗澡了!”又一把把畢業證塞到她手里,開玩笑地說:“姐,你收好啊!不然我可偷走了。”
高菊花看見妹妹眼里的光,心里嘆了口氣,她知道妹妹羨慕,但是她并不滿意,都怪自己不爭氣,兩分之差,沒能考上公費中專。
那天她去看學校,看著分數榜的分數,差兩分,就差兩分就能上師范中專了。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差兩分,去不了中專。”她游蕩到爹面前。
“我就知道!好在我早做好了準備,你就去養豬場吧!剛好大隊養豬場缺人手。”爹毫不在意。
“我要去讀高中。”菊花說。
“讀高中?哪兒來的錢?”爹瞟了她一眼。“你不要蹬鼻子上臉,你兩個妹妹小學都沒讀完,唯一的名額給了你,自己不爭氣,還想讀高中?你怎么有臉說出這種話?怎么,讓你兩個妹妹供你讀書嗎?”
“你去問問你兩個妹妹愿不愿意供你讀高中,愿意的話,我就把給她們出嫁準備的棉被和木材都賣掉,供你讀書。”停頓了一下,爹眼睛一轉,繼續說。
菊花雖然性子要強,但是怎么也對妹妹說不出這種話的。她很懊惱,都怪自己考前生病,昏頭漲腦,考試沒拿到高分。
本身自己就仗著出生早,作為第一個孩子,分到了他們稀薄的愛,她已經比妹妹們境遇好得多了。怎么能再搶占她們的資源呢?
不知道一紅和梅花怎么知道這段對話的,跑到爹面前去請愿供大姐讀書,說一輩子不嫁人。
爹罵了她們一頓,說她們丟人,“你們不做人,我還要做人,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在十里八鄉抬不起頭。”
這件事情,看似要她們做選擇,實則哪一條路都把她們往絕路上逼。壓榨她們的哪里是爹呢?明明是自己!菊花不忍心。她想去讀師范,想當老師,但是怎么能踩在妹妹的肩頭!本身她們的擔子已經夠重了。“她已經比妹妹們好得多了。應該知足了。該認命了。”她想。
日子稀里糊涂向前流動,在一片燦爛陽光中,她畢業了,下午就去養豬場報到。嘩地潑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梅花潑出去的水打濕了地面,在反光的大地上留下暗色的污漬。
柿子樹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剛好蔭蔽了她家的門檻,從大門延伸到堂屋。她平時很喜歡在那里乘涼,如今卻覺得不適,想走到陽光下暖和暖和。
飯桌上。
“下午就要去養豬場了,你早點準備準備。”爹在飯桌上滿面春風。他逡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得意揚揚。作為一家之主,他真是治理有方,每個人都各得其所,有自己合適的位置:二女兒、三女兒在家里幫忙,兩個兒子好好讀書,如今又給大女兒安排了好活計,父慈子孝不過如此,未來一片欣欣向榮。果然,這家里還是要靠他,主心骨還得是他!。
似乎是不滿意沒人迎合他的英明偉大,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算是吃上了大隊飯,要搶著干活。”他叮囑菊花。還是沒人理他,他重重地摔下筷子,哼了一聲,往旁邊吐了口唾沫,走了出去。
“有病就去治,摔摔打打!”娘對著他的背影喊。“是啊是啊!”大弟貴良附和。爹的背影頓了一頓,萎靡了一點,繼續向外走去。
看來,這家也不像他想的那么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