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意料不到,陛下還有這樣父愛情深,愛在心中口難開的時候。”
往常老登喜歡誰厭惡誰,什么時候不是轟轟烈烈大張旗鼓,一定要鬧到天下皆知、史書留名?但現在時移事遷,局勢不同,居然也只有暗自蟄伏,無聲旁觀,以如此含蓄到近乎窩囊的態度,來悄悄展現一下心中激蕩而不能平定的心緒了。
唉,劉徹,隱忍!
劉先生的嘴角抽了一抽,但居然罕見的沒有發怒。事實上,他沉默片刻,只道:
“……彼此相見不相識,唯求心安而已?!?/p>
他停了一停,又道:
“事已至此,別無他想。我唯一憂慮的,不過是重蹈覆轍而已……”
說到此處,哪怕以劉先生的剛硬心性,依舊忍不住語氣低沉;他遠遠眺望檢閱臺上被眾人簇擁的君臣父子,神色間略有悵惘浮現——顯然,當初劉先生意氣風發之時,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父子相得,縱享天倫的時光。只不過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就只有淚雙流了。
劉先生非常清楚,另一個“他”將太子帶到閱兵現場,親自與立下軍功的戰士見面,那就是有宣示統緒、托付權力,讓自己的鐵盤“認一認人”,方便繼承人確立地位的意思。而作為一個十足十的權力動物,愿意將自己的權力與人分享,那無論從什么角度上講,都可以算得上是愛了——濃烈的、真誠的、絲毫不摻假的父子之愛。至少此時此刻,皇帝對太子的一片真心,是絕對容不得懷疑的。
可是,時光和權力終究是最為殘酷、最能變易心性的東西。當初父子相和的時光其樂融融,也絲毫不妨礙后面的兵戎相見。如今赤誠無二的父子之愛,又能維系到什么時候呢?
劉先生幽幽嘆了一口氣:
“此時的制度,終究還是有其不可規避的瑕疵?!?/p>
如果不是制度瑕疵,他們父子怎么會走到那一步呢?
“其實?!蹦蚂骱鋈坏溃骸皾h室的制度也未必有什么問題。歷年的皇位繼承,也還算平穩?!?/p>
西漢兩百年光景,除了劉先生和他的親老子孝景皇帝以外,其余皇帝的太子基本都是平穩繼位;如果考慮到孝景皇帝換人確有其不可容忍的緣由(沒辦法,栗姬直接跳臉罵老狗,還能忍下去真可以當神龜了),那武帝搞出來的大事就格外刺眼了——怎么就你特殊呢?
“要是仔細想想,陛下也未必就一定會和衛太子翻臉的?!蹦蚂魅粲兴迹骸爱吘贡菹屡c太子的父子關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很正常。而其余漢帝與太子之間,其實也不是沒有過齟齬。只不過他們死的時間都比較恰好罷了……如果真要說大漢制度有什么毛病,那大概就是它設計冗余不足,基本只考慮到了皇帝活五六十的情況,沒有考慮更多?!?/p>
權力交接正常的漢帝各有其特性,但有一點是共通的——他們大都只活了四五十歲,連知天命的門檻都沒邁過;他們的太子此時多半也只有二十來歲,雖然已經成年,羽翼卻尚未豐滿;于是既不存在主少國疑的風險,也不存在掌權日久威脅君父的曖昧沖突;父子之間的感情尚且大于利益,局勢當然可以緩和。別的不說,武皇帝五十來歲時,和太子的關系也還相當不錯呢。
事實上,如果武帝遵循他先祖的優秀范例,能夠在五十余歲時及時的龍馭上賓,那么他這一身的功業,就真是至矣盡矣,再無挑剔;而后世所非議的一切黑點,基本也都消弭無形,簡直可以稱得上大漢朝的第一圣豬,歷史地位無形間還要大大向前邁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