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硯臺……”他喘著氣,指腹一遍遍擦過硯臺背面,像是在撫摸什么稀世珍寶,“你爹當年說過,‘好硯才能配好字,字立住了,人才能立住’。”
我屏住呼吸,聽著他從未講過的往事。
“他特意為我尋來的這對硯臺,說是終南山深處的老坑石,能養墨。”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年兵荒馬亂,他把這半塊塞給我,說‘陳兄帶著它,等世道太平了,教小兒寫字’……我揣著它逃了三年,餓了啃過樹皮,冷了裹過草席,這硯臺從沒離過身。”
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按了按,讓我握緊那硯臺:“你看這石頭,在我身上磨了這些年,棱角沒了,紋路也淡了,可你摸摸硯池——”
我依言摸去,果然在那片光滑里摸到一點微凹的弧度,像被無數次研墨磨出的印記。
“你爹盼你做個能寫好字的人,我沒教全你《千字文》,是我對不住他。”他的眼眶紅了,卻沒掉淚,“但你得記住,字可以慢慢練,骨頭不能軟。答應我,別做庸才。”
我拼命點頭,淚水砸在硯臺上,順著那些磨平的紋路往下淌。
他忽然笑了,帶著點孩子氣的期盼:“還有……以后娶了媳婦,帶她來廟后看看。不用給我帶什么,就跟我說句‘先生,這是我媳婦’,我聽著就夠了。”
這句話剛落,他抓著我的手猛地松了。我低頭看那硯臺,在昏暗中泛著一點溫潤的光,像他剛才那句軟乎乎的話,在我心里落了地,生了根。
廟外的雞又叫了一聲,天要亮了。可這破廟里,再也不會有哪個老頭攥著我的手,在廢紙上教我寫“人”字了。
陳先生的手在我掌心一點點涼下去的時候,瓦碴巷的雞剛叫過頭遍。
他最后那口氣拖得很長,像破廟里漏風的窗紙,顫了又顫,終于沒了聲息。我盯著他睜著的眼睛,那里面曾映過我寫字時歪歪扭扭的影子,映過破廟頂上漏下的月光,此刻只剩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腦子里突然炸開一片亂麻。
九歲那年冬天,他把破棉襖脫下來裹住我,自己縮在供桌下發抖,嘴里卻念叨“書中自有暖爐”;十歲我被馬踢傷了xiong口,他用撿來的草藥搗成泥,敷在我身上時,手指抖得比搗藥的石頭還厲害;十二歲生辰那天,他從懷里摸出半塊干硬的棗糕,說是“給小珩的束脩”,棗皮硌得他牙床出血……這些畫面混著方才那碗姜湯的辛辣氣,在喉嚨里翻涌,嗆得我發不出聲。
“先生……”
喉嚨像被塞進了一把燒紅的鐵鉗,每吸一口氣都帶著刺,疼得我想蜷縮起來,可渾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軟得撐不起半點力氣。我死死攥著那半塊硯臺,石頭的涼透過掌心往肉里鉆,可xiong口那團火卻越燒越旺,燒得我眼睛發花,看什么都蒙著層紅。
陳先生的手還搭在我手背上,剛還帶著點微溫,這會兒正一點點涼下去,像巷口井里撈出來的冰,貼得我皮膚發麻。我想喊他,嘴張了半天,只發出“嗬嗬”的聲,像破風箱漏了氣。眼淚早就流干了,眼眶卻疼得厲害,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剜著。
鼻尖全是血腥氣混著霉味,還有那碗姜湯剩下的辛辣,纏在一起往腦子里鉆。我想起他剛才說“帶媳婦來看看”時的樣子,嘴角還翹著點,可現在那嘴角垂下去了,臉白得像張薄紙。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酸水往上涌,我死死咬住牙,才沒吐出來——不能吐在他跟前,他最講究“干凈”。
懷里的硯臺越來越沉,沉得像要把我墜進地里。那些磨平的棱角硌著掌心,疼,卻又舍不得松開。我知道,這石頭一離了他的體溫,以后就只剩我一個人的手溫了。破廟的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渾身都在發顫,不是凍的,是心里那點東西碎了,碴子扎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抖。
他教我寫“死”字時說,“死就是閉眼歇著了”。可我現在才知道,不是的。死是他再也不會攥著我的手寫字了,再也不會把棗糕塞給我了,再也不會在夜里咳嗽著喊“小珩,蓋好被子”了。這念頭一冒出來,心口像是被生生撕開道口子,冷風往里灌,疼得我直哆嗦,牙齒咬得咯咯響,卻連一聲哭都發不出來。
后來我將先生葬在我廟外的墻后,找了塊草席裹起來怕他被野狗刨走,我跪在地上頭磕的重重的,仿佛那樣才能讓我的心安寧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