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口空無一人,只有雨絲在風里打著旋。張屠戶家的煙囪還在冒煙,王婆的菜地隱約有個彎腰的影子,破廟的斷墻在雨里像道疤……這些東西他看了十幾年,從前只覺得是糊口的地方,此刻卻像被硯臺磨過的墨,濃得化不開。
他對著那片模糊的影子,“咚”地跪下。
膝蓋砸在硬泥地上,濺起的泥水混著雨珠打在褲腿上。他沒管,腰桿挺得筆直,又“咚”地磕下去——這一下用了力,額頭撞在地上的聲響,竟蓋過了雨聲。
“第一頭,謝鎮(zhèn)子里的土。”他在心里默默說。不管是埋著陳先生的那抔,還是養(yǎng)著莊稼的這方,終究讓他活了下來。
第三聲響頭磕下去時,額頭已經(jīng)發(fā)麻。雨順著發(fā)梢往下滴,滴在地上,和泥水融在一起。
“第二頭,謝……謝那些沒趕我走的日子。”他想不起具體是誰,或許是張屠戶某次多給的豬下水,或許是李清沅爹曾遞過的半塊餅,又或許,只是沒人真的把他扔進地縫里。這些零碎的東西,像陳先生教他寫的筆畫,看著散,拼起來卻是他十幾年的日子。
“第三頭……”他頓了頓,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能感覺到泥土里藏著的潮氣,“我魏珩,走了。”
沒說什么時候回來,也沒說要做什么。可xiong腔里那股溫潤的氣脈突然熱起來,像硯臺里剛磨好的墨,順著血管往四肢漫。他想起云鶴子說的“第二丹田”,想起陳先生寫“人”字時總說“要站得穩(wěn)”,想起影魅鉆地縫時那股子兇戾——原來這世道,真的有比餓肚子更可怕的東西。
他慢慢站起身,額頭的紅印被雨水沖得淡了,卻像刻進了骨里。拍了拍膝蓋上的泥,重新背起竹簍時,腳步比剛才沉了些。
“以后啊……”他望著前路,雨霧里仿佛能看見陳先生用樹枝劃地的樣子,“要做個能護住自己的人。”
不是說說而已。他摸了摸心口,那股氣脈輕輕跳了跳,像在應和。若是再遇著影魅那樣的邪祟,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只能躲,得敢站出來,哪怕手里只有根樹枝——就像陳先生教他寫“勇”字時,那最后一筆總是用力戳進泥里。
“還要……”他頓了頓,想起云鶴子說的“修行”,想起那融入骨血的硯臺,“得弄明白,這字里藏著的到底是什么。”
陳先生寫了一輩子字,到死沒說清;硯臺融進了他的身子,總該不是平白無故。他不懂什么靈根、丹田,只知道以后的路,得帶著這些問號走。
雨還在下,卻好像小了些。他最后望了眼那片模糊的鎮(zhèn)子,轉(zhuǎn)身大步往前邁,竹簍里的錫壺偶爾晃一下,發(fā)出清脆的響,像在替他數(shù)著步數(shù)。
他沒看見,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鎮(zhèn)口老槐樹下,那道攀著樹干的黑霧突然頓了頓,仿佛被什么驚動。而他磕過響頭的那片泥地上,三滴混著雨水的血珠正慢慢滲進土里,在看不見的深處,與一縷極淡的金光輕輕碰了一下。
暗處的聲音又響了,比剛才更沉,像從地脈深處鉆出來的:“……這字,才算起了筆啊。”
雨聲里,魏珩的身影漸漸遠了,只有那道被踩實的泥路,在雨里靜靜躺著,一頭連著他磕過的響頭,一頭通向看不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