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今天換了倆饅頭。”他把大的那半遞過去,自己啃著小的,餅渣子掉在草堆上。
破廟里的字
陳先生接過饅頭,卻沒吃,從懷里摸出塊炭條——是魏珩上次撿破爛時發現的,燒剩的木炭頭,硬得像石頭。他在廟墻上劃了個“家”字,說:“以前的家沒了,但你看這字,寶蓋頭底下是‘豕’,以前是豬,現在啊,是一口熱飯,一個能遮風的地方。你活著,將來就能再有。”
那天晚上,魏珩做了個夢。夢見生母抱著他,坐在鄉下的土炕上,鍋里燉著紅薯,香氣飄了滿屋子。他想喊“娘”,卻發不出聲音,醒來時發現自己正攥著陳先生的衣角,老先生的斷腿在寒夜里疼得輕哼,像首沙啞的曲子
晨光透過破廟的窗欞,在地上投下幾道歪斜的光柱。陳先生靠在石磚旁,斷腿用塊破布草草裹著,臉色白得像張宣紙。他把半塊硯臺推到魏珩面前,又從懷里摸出截燒焦的木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來,接著寫‘人’字。”
魏珩攥著木炭,指尖在凍得發僵的石板上劃過。一撇寫得太斜,一捺又收得太快,歪歪扭扭的像個要倒的架子。
陳先生輕輕咳了兩聲,伸手握住他的手。老人的掌心布滿裂口,卻帶著點暖烘烘的溫度,帶著他慢慢把捺畫拖得穩些:“‘人’字要站穩,一撇是骨,一捺是氣,缺了哪個都立不住。”
可魏珩也只是個五歲的孩童,只是更加努力的去看更加努力的去記憶。
木炭在石板上沙沙作響,魏珩盯著那漸漸成形的字,鼻尖忽然發酸。他知道陳先生昨夜沒合眼——后半夜他渴醒時,看見老人正往斷腿上抹草汁,疼得額頭冒冷汗,卻死死咬著牙沒出聲。如今這雙手連握筆都發顫,卻還要教他寫字。
“先生,歇會兒吧。”他低聲說。
陳先生沒松手,又帶著他寫了個“立”字:“當年我在書院教學生,最不喜人說‘差不多’。字差一分,氣就泄一分;人差一寸,脊梁就彎一寸。”他忽然停住,望著石板上的字出了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哼哼聲,像支跑了調的老曲子,在空蕩的廟里飄著,帶著點說不出的澀,陳先生何嘗不想休息,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幾日可活。
魏珩低下頭,看見陳先生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補丁摞補丁的棉絮。他想起從前在魏家書房,先生總穿著發白的長衫,袖口永遠熨得筆挺,握筆的姿勢端正得像株松。可現在,他得靠魏珩出去撿回來的爛菜葉過活,連塊像樣的傷藥都買不起。
陳先生的哼哼聲還在繼續,魏珩卻忽然不敢聽了。他知道老人心里在熬什么——方才他去墻角翻找干糧時,聽見先生對著那半張臉的石像喃喃:“枉我讀了半輩子書,到頭來還要靠個孩子養著……若教不出個人樣來,我還有何面目見你爹?”那聲音里的愧疚,像根針,輕輕扎在魏珩心上。
他偷偷抬眼,看見陳先生正望著窗外出神,晨光落在老人花白的頭發上,竟像蒙了層霜。魏珩忽然想起陳先生說過的那些前朝典故——說有位太傅寧可斷舌也不肯屈從權貴,說有位書生為保氣節投了江。先生總說“士可殺不可辱”,那時他只當是故事,如今卻看著眼前的人——斷了腿,沒了家,靠著殘羹冷炙活命,卻還在教他寫“人”字。
陳先生的哼哼聲漸漸輕了,像首曲子走到了尾聲。魏珩握著木炭的手忽然收緊,指節泛白。他心里清楚,以先生的性子,這般從云端跌進泥沼,這般忍辱茍活,比死更難。那些夜里疼得睡不著的時刻,那些看著他撿回爛菜時別過臉的瞬間,那些強撐著教他寫字的模樣……哪里是為了自己?
石板上的“立”字被木炭描得越來越深,魏珩忽然把臉埋在臂彎里。陳先生以為他冷,伸手想摸他的頭,卻沒留意孩子的肩膀在輕輕發抖——那不是冷的,是熱的,是被什么滾燙的東西燙得發顫。
“接著寫吧。”陳先生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點刻意的穩,“等你把這兩個字寫好了,我教你寫‘報’字。”
魏珩沒抬頭,只悶悶地“嗯”了一聲。他在心里把那兩個字刻得更深些——一撇一捺要立住,不光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石像旁那個哼著跑調曲子的老人,為了他肯放下所有氣節,也要護著的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