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像根針,狠狠扎在丁建軍心上。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又慢慢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往菊花那邊瞟了一眼,看見菊花抱著孩子別過臉,肩膀微微聳動,更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攥緊了拳頭,可那點力氣很快就泄了,拳頭無力地垂了下去。他耷拉著腦袋,額前的碎發遮住眼睛,像只被抽了骨頭的狗,連反駁一句的底氣都沒有。
菊花抱著孩子站在墻角,拳頭捏的緊緊的,懷里的孩子被嚇得“哇”地哭了。她趕緊拍著孩子的背哄,眼睛卻看著丁母把東廂房的被褥、鍋碗瓢盆全往丁建民的房間搬。丁建軍被丁父推搡著往外走,他趔趄了兩步,回頭看了眼堂屋,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耷拉著腦袋,像只斗敗的公雞,一步步往老宅子挪去。
丁母拉著丁建民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娘給你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啥都不用你操心。你好好上班,跟艷兒好好過日子。”
劉艷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笑:“娘別嫌院子小就行。”她的語氣里帶著施舍似的輕慢,丁母卻像沒聽見,依舊笑得滿臉褶子。
分家塵埃落定,丁家那座漏風的老宅子,成了高菊花的新家。
這老宅子在村西頭,離主街遠,四周都是菜地。院墻是半塌的土坯,風一吹就掉渣,得用木棍支著才不至于塌下來。屋頂的瓦片缺了好幾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下雨天準漏水。堂屋的門軸銹了,開關時“吱呀”響。墻角結著厚厚的蛛網,墻角的霉斑像幅歪歪扭扭的畫。
可推開后窗,卻能看見一片開闊的菜地,綠油油的青菜在風里搖晃,遠處還有幾棵老槐樹,枝繁葉茂,風過葉響,“沙沙”聲里帶著種難得的清凈。“姐,這兒雖破,卻沒人天天盯著咱們的錢匣子了。”梅花踩著凳子擦窗戶上的灰,聲音里帶著松快。窗紙破了好幾個洞,她找了幾張舊報紙糊上。
菊花點點頭,心里也悄悄舒了口氣。她抱著孩子,用抹布擦著積灰的桌子,動作慢卻穩。沒有丁母的算計,沒有劉艷的白眼,哪怕住破屋,心里也敞亮。
更讓姐妹倆驚喜的是,站在老宅子門口往東望,隔著兩條巷子,就是新陽師范學院的后門。
“姐,咱把早餐攤挪到學院后門去吧!”梅花眼睛一亮,拍著手上的灰,“學生多,肯定比在巷口賣得好!”
菊花也動了心。原先的攤位在老院子附近,熟客雖多,可總被丁母或明或暗地占便宜。搬到學院附近,不僅能躲開這些糟心事,學生們大多和氣,說不定生意真能更紅火。
說干就干。過了幾天,天還沒亮,姐妹倆就推著吱呀作響的小推車,往師范學院后門趕。初秋的風帶著涼意,吹得路邊的野草沙沙響,梅花卻覺得渾身是勁兒,推著車跑在前頭:“姐,快點!趕在學生上早自習前擺好!”
學院后門有片空場地,已經有賣豆漿油條的張大爺、賣茶葉蛋的李嬸支起了攤子。大家都是老熟人,見她們來,張大爺笑著招呼:“菊花妹子,咋挪到這兒來了?”
“家里搬這邊了,圖個近。”菊花笑著應著,和梅花選了個靠近老槐樹的位置。她們支起案板,生起煤爐,揉面的“啪啪”聲、包子餡的香氣很快就彌漫開來。面團在梅花手里翻飛,肉餡里的蔥姜香混著醬油的咸鮮,引得早起的學生頻頻回頭。
“阿姨,來兩籠肉包!”第一個顧客是個戴眼鏡的男生,背著帆布書包,聲音清朗。梅花手忙腳亂地裝包子,男生笑著說:“您家包子聞著真香,肯定好吃。”
太陽慢慢爬上來,學生越來越多,攤位前很快排起了隊。“要三個素包!”“來碗小米粥!”“阿姨,多放醋!”年輕的聲音此起彼伏,沒人計較她們的圍裙沾了面粉,沒人指桑罵槐地催速度,甚至有學生看見梅花忙不過來,主動幫忙遞筷子、收碗筷。
“姐,你看!”菊花看著那堆成小山的零錢,心里暖烘烘的。
日子就這么在晨光和煙火里慢慢過著。丁建軍依舊喝酒,卻和氣了很多,偶爾也幫忙挑一桶水,大概是老宅子離得遠,又或許是他在這破屋里,反倒少了些撒潑的底氣。丁母偶爾托人捎話來,問她們掙了多少,梅花直接讓捎話的人帶回去一句:“錢剛夠糊口,沒余錢。”丁母大概是被劉艷絆住了手腳,竟也沒再來糾纏。
這天收攤早,姐妹倆推著車往老宅子走,路過學院后門的白楊樹,看見丁四全蹲在樹下,手里攥著個紙包,見她們過來,趕緊站起來,臉都紅了:“我……我等你們半天了。”
他打開紙包,是兩塊撒著芝麻的酥糖,用玻璃紙包著,閃著油亮的光。“給你。”他塞給梅花。
梅花捏著酥糖,又看著丁四全額角的汗,突然想起他爹娘不準他再來往的話,心里又甜又澀,像吃了一顆酸梅子。
“你咋來了?不怕你娘看見?”菊花輕聲問。丁四全撓撓頭,憨笑:“我繞路來的,就想看看你們……生意好不好。”他看著梅花手里的錢匣子,又說:“以后我天天來幫你們收攤吧,你們推車太累,我力氣大。”
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師范學院的紅墻上,暖融融的。梅花咬了口酥糖,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漫到心里,她想,就算丁四全爹娘不同意又怎樣?就算住破宅子又怎樣?只要能這樣靠自己掙飯吃,這日子就有盼頭。
老宅子的破窗戶里,亮起了安穩的燈光。灶房里飄出飯菜香,夾雜著梅花低低的笑聲丁建軍在西廂房里安靜地坐著,沒喝酒,手里拿著本舊書,雖然看不進去,卻也沒吵鬧。連屋頂漏下的月光,都仿佛溫柔了許多,輕輕落在灶臺上,落在姐妹倆忙碌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