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還沒散,巷口的早餐攤就冒起了熱氣。淡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噼啪”聲里混著面團發酵的甜香,在晨霧里慢慢散開。梅花站在案板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揉面的手腕轉得飛快。面團在她掌心翻涌,“啪”地甩在案板上,又被帶著巧勁按下去,勁道的面香混著她額角的汗味。
丁四全蹲在旁邊添煤,火鉗在他手里舞得笨拙,煤渣濺出來,他慌忙用手去擋,倒把袖子蹭黑了一大片。
看你笨的。”梅花眼尾瞥見,手里的面團沒停,另一只手扯過掛在車把上的抹布,轉身遞給他。丁四全嘿嘿笑,接過抹布胡亂擦著,“你揉的面香,”他撓撓頭,聲音比平時低了些,“聞著這味兒,添煤都有勁兒。
說再跟梅花來往就斷了他的糧,兩人見面就像偷著吃糖的孩子,總躲著人??赏低得鼩g喜,越揉越甜。丁四全每天天不亮就繞路過來,幫著生爐火、搬案板,等快有鄰居出門了再悄悄溜走。
有回他娘挎著籃子去買菜,差點在巷口撞見,他趕緊貓腰躲在樹后,等人家走遠了,后背都汗濕了。
哪怕丁四全他娘見了她就翻白眼看,嘴里還嘟囔“窮丫頭想攀高枝”,梅花不在乎。只要看見丁四全,她心里就甜絲絲的,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用不完——這大概就是人說的“有情飲水飽”吧。
最近,丁家也迎來了樁“大喜事”——丁建民托人找的正式工落了實,小兒子有了“正式工”,她這些天走路都帶著風,見人就咧著嘴笑,露出泛黃的牙花子。挺直了胸脯,好像平白長高了一截。
沒過幾天,媒人就上門了,說的是罐頭廠會計的遠房侄女劉艷,人長得白凈,就是性子傲些。丁建民偷偷去看,滿意極了。
女方上門那天,丁母特意殺了只老母雞,,燉得噴香。她還把院子掃了三遍,連雞籠上的雞毛都拾掇干凈了。丁建民穿著新衣服,緊張得手心冒汗,在院里轉來轉去,活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劉艷進門時,丁母正笑得滿臉褶子??蓜⑵G連眼尾都沒掃她,徑直走進堂屋。她穿著件棗紅色卡其布外套,燙著卷發,打量起堂屋的八仙桌:“這桌子腿都晃了,得修修?!倍∧改樕系男┝私?,剛要開口,劉艷已在椅子上坐下,蹺著二郎腿,開門見山:“丁建民有正式工作,我條件也不差,真要成了,得先說好——必須分家?!?/p>
“分家?”丁母手里的茶壺差點沒端穩,撞在桌沿,差點沒端穩。熱水濺出來,燙得她趕緊縮手丫頭,這還沒到那一步呢……”
“丑話說前頭好?!眲⑵G打斷她,眼神掃過站在門邊的菊花和梅花,帶著股說不清的輕慢,“你們家的情況我也知道,哥嫂住這兒,還有外人搭伙,擠巴巴的。我可不住這樣的院子,各過各的最好,財產也得說清楚?!?/p>
丁建民在一旁搓著手,臉漲得通紅,卻小聲附和:“娘,劉艷說得對,我現在有工作了,能自己過……”
丁母心里的火“噌”地就起來了。這劉艷還沒進門就敢提條件,分明是沒把她放眼里!她年輕時嫁給丁父,啥條件都沒提,伺候公婆、拉扯孩子,苦了一輩子?,F在的姑娘咋這么金貴?可她偷瞄了眼小兒子,他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手指都快搓紅了。再想想“正式工兒媳”的體面,想想以后能在巷子里更揚眉吐氣,那火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心里暗罵:白眼狼,剛有了工作就忘了娘的好!
她扯出個笑:“分家不急,先處處看嘛。房子、錢都好說,只要你們倆好,啥都不是問題。”
劉艷撇撇嘴,沒再說話,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姿態,倒像是在審視自家的東西。
丁母看在眼里,牙花子都快咬碎了。她偷偷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齜牙咧嘴,才沒讓火氣沖上來。可小兒子一個勁兒給她使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娘,你就依了吧。她終究沒敢發作,這小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從小就疼,剛有了出息,她哪舍得讓他不高興?
相看沒過半月,丁建民就拿著廠里發的勞保手套回家了,說是要孝敬娘,趁他娘高興:“娘,我跟艷兒定了,她說月底就領證,分家的事得趕緊辦,不然她就不嫁了。”
丁母這下沒轍了。她翻出壓箱底的木匣子,把這些年攢的錢、過、丁父年輕時打的銀鐲子都倒了出來,一樣樣往丁建民面前推:“這些都給你!院子里那間大的給你當婚房,柜子、桌子全都打新的?!?/p>
丁建民看著那堆錢和銀鐲子,臉上樂開了花,揣著東西就去找劉艷。可沒過半天,他就耷拉著腦袋回來了,身后還跟著劉艷。丁母趕緊把那些東西擺出來,想讓劉艷高興,沒想到劉艷掃過那些東西,眉頭皺得更緊了。
“娘,我說了要單獨過。”她抱起胳膊,下巴微微揚著,“要么我們單獨住在這院子,你們可以跟著我們過;要么就把這些東西折現,我們出去買房。擠在一塊兒,日子沒法過?!?/p>
劉艷的話硬邦邦的,像塊石頭砸在丁母心上。丁母剛想反駁,丁建民就在一旁拉她的袖子,低聲勸:“娘,就依了艷兒吧,她脾氣倔,別惹她不高興?!笨粗鹤影蟮难凵?,丁母提不起半分力氣。
分家那天,丁父蹲在門檻上抽了半天煙,最后悶聲說:“就按你娘說的辦。”轉頭對丁建軍說:“你……你去老家那破老宅子住吧,那也是丁家的地,修修能住?!?/p>
丁建軍坐在角落,聞言愣了愣,嘟囔著:“憑啥……”
“憑你沒出息!”丁母終于忍不住吼了出來,“我跟著建民過,難道你要把爹和娘趕出去嗎?人家建民娶媳婦該住好房子!”她越罵越氣,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丁建軍,“最沒用的是,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就生個丫頭片子!斷了丁家的香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這話像根針,狠狠扎在丁建軍心上。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又慢慢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往菊花那邊瞟了一眼,看見菊花抱著孩子別過臉,肩膀微微聳動,更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攥緊了拳頭,可那點力氣很快就泄了,拳頭無力地垂了下去。他耷拉著腦袋,額前的碎發遮住眼睛,像只被抽了骨頭的狗,連反駁一句的底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