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沉沉,浮光靄靄,溶溶月色如寒水般浸透庭院。
堆雪似的梨樹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恣意盛放,一陣涼風掠過,花瓣紛揚如雪,打著旋兒,悄然棲落在羅安的肩頭。
玲瓏倚著梨樹,歪著頭,聲音清泠如碎玉,給羅安講了個故事。
“城里有個君子,溫潤如玉,謙和有禮。他最慕世間姝色,常流連于青樓楚館,吟風弄月,尋覓知音。凡遇心儀解語花,必不惜重金為其贖身,更以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之禮,迎入府中。這般深情厚意,不知羨煞多少旁人……”
夜風似乎更涼了些,卷起更多花瓣,無聲盤旋。
玲瓏的語調也染上一絲幽冷。
“然而怪事便在此。那些嫁入高門、令人艷羨的女子,過不多時,便如同人間蒸發,再無蹤跡。那君子對外,只道是紅顏薄命,纏綿病榻而亡或是……耐不住深宅寂寞,與人私奔而去。”
直到花魁玲瓏被贖身嫁入這宅院,一次誤入密室,還未走到密室深處,便被那君子撞破。
自那日起,拳腳時常落在其上。
身體上的劇痛漸漸化作麻木的鈍感,唯有那日密室門后陰影深處瞥見的一支染血步搖,深深燙在玲瓏心頭。
一個可怕的猜測日夜啃噬著她,令她寢食難安。
她不敢聲張,更不敢逃。一個從煙花之地贖身的女子,即便去擊鼓鳴冤,又有誰會當真?只怕徒惹恥笑,反招來更酷烈的折磨。她怕極了,怕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悄無聲息地湮滅在那間吞噬秘密的幽暗密室里,如同那支步搖的主人一般。
當鎮妖司的官爺踏進府門時,玲瓏殘存的最后一絲求生之念終于壓倒了恐懼。她拼盡殘存的力氣,抓住這渺茫的機會,冒死求救。
“那官爺生得眉眼清正,周身一股凜然之氣……”玲瓏在心底絕望地祈求著,“這樣的人,該不會……該不會被那偽君子的金銀收買吧?”
皎潔的月色灑落,卻未能驅散羅安心頭的陰翳。
前世無數案件碎片般在腦海中閃現,那些犯下血案的,往往正是旁人眼中無可挑剔的好人,溫良恭儉、才情卓著。
越是竭力維持完美無瑕的表象,心底蟄伏的惡念便越是渴求著宣泄的出口,最終爆發出令人膽寒的兇殘。
李凌峰,恐怕正是如此。
哪有什么真正的圣人?七情六欲,生而為人,刻在骨血里。縱是修為通玄、位極人臣如當今大司主,亦難脫凡塵羈絆。
他李凌峰區區一介醫師,又豈能例外?物極必反,天性若被長久壓抑,終有一日會如繃至極致的弦,驟然斷裂。
甚至……當年肖麗萍的死,其背后,恐怕也于李凌峰脫不了干系。
嫁衣骷髏是否就是肖麗萍?羅安心頭疑云翻涌,卻苦無實證。他壓下雜念,決定先回客房再做計較。
房內圓桌前,李凌峰正與劉煜相對而坐。
李凌峰臉上掛著溫煦的笑意,正與劉煜談論著什么詩詞雅事,語聲朗朗。幾位醫師侍立一旁,不時附和著點頭輕笑。好一派賓主盡歡、風雅融融的景象。
劉煜的腳步在門檻外微不可察地頓住了。
就在他身形顯露的剎那,談笑聲戛然而止。
房內所有人,李凌峰、劉煜、那幾位陪笑的醫師,動作整齊劃一地轉過頭,數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釘在了他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羅安全身的肌肉在剎那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弓弦。
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只迎著那數道目光,極其自然地抬腳跨進門檻,語氣平靜得聽不出半點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