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曦和的目光在眼前錦衣華服的卓禹與記憶中那個灰頭土臉的身影間來回游移。那日他衣衫襤褸,滿面塵灰,活脫脫像個落魄乞兒,她一時心軟便將糕點塞進他手里。如今見他身著上好宋錦,腰間懸著羊脂玉佩,哪里還有半分乞兒模樣?她耳根發燙,絞著帕子囁嚅道:原是我不長眼,那日竟將公子錯認作話到舌尖又咽下,只匆匆行了個萬福禮,實在對不住。
卓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走南闖北這些年,在汴京城里摸爬滾打,什么場面沒見過?楚曦和這份率真反倒讓他覺得新鮮。是在下唐突了,他拱手作揖,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楚曦和隨手將碎發別到耳后,全然不似尋常閨閣女子那般扭捏:我叫楚曦和。
原來是楚姑娘。卓禹正要再說什么,旁邊的珠兒突然橫插一步,像只護崽的母雞似的擋在兩人中間:我家小姐可是官家千金,你若存了什么歪心思——
珠兒!楚曦和輕斥一聲,轉頭對卓禹歉意地抿了抿唇。陽光透過樹蔭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欲言又止的模樣比方才的落落大方更叫人挪不開眼。
接連數日,楚曦和無論是在熙攘的市集、清雅的書肆,還是街邊的茶樓用膳,總能與一位名叫卓禹不期而遇。起初只是點頭之交,后來漸漸熟絡起來。這日細雨微蒙,二人在茶樓臨窗而坐,楚曦和才從卓禹口中得知,他原是經營南北貨品的商賈,此番在城中盤桓多日,是為考察市情。
說來慚愧,卓禹輕撫茶盞,眉間浮起一絲憂色,庫中積壓著一批綢緞,眼看雨季將至,若再尋不到銷路,只怕要受潮霉變。說罷抬眼望向窗外漸密的雨絲,修長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叩擊。
楚曦和細細打量這位新交。但見他身著月白長衫,腰間只懸一枚青玉墜子,通身無半點商賈俗氣,倒似書院里的翩翩學子。言談間對各地物產行情如數家珍,偶爾論及朝政商事,見解亦頗為獨到。
在大魏,雖無前朝那般嚴苛的士農工商之分,但讀書人骨子里的清高總難消弭。卓禹說起上月去拜會某位主事,在衙門外候了整日,最后只得個冷臉。好在生意場上講究利來利往,他執壺為楚曦和添茶,腕間露出一截雪白中衣,那些虛禮,忍忍也就過去了。
窗外雨打芭蕉,茶煙裊裊間,楚曦和忽然覺得,這位商人朋友身上,倒真有幾分陌上人如玉的風致。
二人隨意尋了間客棧,點了些家常小菜。珠兒照例侍立在一旁,雖說在府里楚曦和常邀她同席,但出門在外總要守著規矩。楚曦和渾不在意地舉箸就吃,珠兒忙上前輕扯她衣袖,湊近耳語:小姐仔細些,細嚼慢咽才是,一道菜莫要連夾三次。叫人瞧見該說咱們楚府沒體統了。
卓禹見這官家小姐與尋常閨秀大不相同,眼底不由漾起真切笑意。楚曦和正低頭咬著一根青菜,瞥見他這般神情,心里忽地一跳——這人笑起來當真好看。可落在珠兒眼里卻變了味,小丫頭暗自氣惱:這廝莫不是在笑話我家小姐用膳不夠端莊?
卓禹剛夾了一筷子腌黃瓜,還沒送到嘴邊,楚曦和已經風卷殘云般掃光了半碟醬牛肉。她邊嚼邊含糊不清地說:要我說啊,你那些滯銷的綢緞,不如搞個買一匹送三尺,再寫上僅限三日期——話沒說完又舀了勺蟹粉豆腐。
青瓷勺叮地碰在碗沿上,卓禹握著竹筷的手指微微發緊。這哪是尋常閨秀能想出的主意?分明是浸yin商場多年的老手才有的機變。他垂眼掩住眸中驚色,喉結動了動:楚姑娘這法子倒新鮮。
窗外蟬鳴突然刺耳起來,混著楚曦和吸溜莼菜羹的聲響。卓禹看著對面姑娘鼻尖沾的醬汁,突然覺得繡樓里那些吟風弄月的詩會索然無味。他不動聲色推過一碟桂花糖藕:說來,漕幫新到的云錦
聶如霜外出時,楚曦和便幫著照看甜馨齋的糕點鋪子。這日陽光正好,她瞧著柜上擺著的幾樣點心,忽然想起從前在21世紀看電視劇時見過的糕點方子,便笑著對聶如霜道:若是往這酥酪里添些羊奶,再撒些曬干的桂花,想必滋味更妙。
聶如霜正在揉面,聞言停了手,詫異道:羊奶?這倒不曾試過。她眼波微轉,想起楚曦和常有些新奇主意,便取了新鮮羊奶來試。果然做出的糕點愈發香甜可口,連常來的老主顧都夸今日的點心格外酥軟。
楚曦和見這法子見效,又提議在桃花酥上點綴些干茉莉,雪白的茉莉襯著粉紅的酥皮,倒像是枝頭初綻的春色。聶如霜依言做了,那糕點擺在青瓷盤里,竟比往日更顯精致。她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哪里來這許多巧思?
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楚曦和抿嘴一笑,望著鋪子外飄落的梧桐葉,心想那些現代商家打廣告的法子,倒在這古代派上了用場。
楚曦和與卓禹熟絡起來后,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書里壓根沒提過這號人物。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琢磨,楚家和卓禹難道是什么隱藏劇情?可任憑她把原著情節掰開揉碎,也想不起半點蛛絲馬跡。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楚曦和盯著帳頂的纏枝紋,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她這才徹底明白,自己最大的優勢不過是知曉魏思楠張揚、唐誠鋒在軍營摔斷肋骨的往事、邱峻霖隱忍的性格,還有祁寧腰間那道救駕留下的刀傷——這些活生生的人,在她筆下不過寥寥幾筆的設定。
楚曦和把繡枕砸向腳踏,驚得守夜的丫鬟差點打翻燭臺。夜風卷著秋蟬殘鳴灌進來,她盯著自己掌心清晰的紋路,突然笑出了聲。這具身體溫熱的脈搏在提醒她,此刻連窗外那輪被云啃缺的月亮,都比她記憶里的文字真實千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