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句話時面色如常,語氣也極輕描淡寫,好似他殺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魚、一只雞。
師杭霎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時隔一年有余,當日心痛又再度席卷而來。她原先只曉得,福大人身死后其子流散不知所蹤,卻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人便是殺了福晟的劊子手。
少女兀自魂飛天外,孟開平不知是怕她不信還是單純想顯擺,徑直去往一旁的箱柜中翻出一物。
“你瞧瞧,畫上之人是不是你?”
師杭抬眸看去,只見一幅再熟悉不過的丹青妙筆展開在她面前——畫上的美人掩映在繁花叢中,回首而笑,盼睞傾城。
賊人手中這幅,竟是去歲爹爹寄予福信并其公子的,她的畫像。
孟開平似炫耀戰利品般,得意洋洋道:“這畫可是我從他府上搜出來的!我一見就認出是你,他偏死拽著不肯給,我便賜了他一劍。怎樣,你還不信我方才所言?”
他依舊絮絮說著話,態度輕率,言辭間也破綻百出。譬如他是如何識得她的,他又為何要搶奪她的畫像……可這些事情師杭已經通通不想弄明白了。她終于意識到,面前立著的男人根本就是個喪心的sharen狂魔。
她根本不需要追問他,因為了解得越多便越可怕。
這廂,孟開平見她始終不言不語,漸漸沒了興致,只覺得自己又在犯賤了。
不知為何,一見著這女子他便有說不完的話,結果說得越多顯得越蠢。方才,只差一點點他就脫口而出:其實那個福晟也沒什么好的,論及與你相識,我未必比他晚多久。
孟開平望著師杭柔亮的長發與緊蹙的黛眉,心中暗道,不過是個只知道聽從父母之命的小娘子罷了,她能知道什么喜歡不喜歡的?亂世兇年,狼煙四起,國之大運只會由強者手中的利刃改寫,文弱書生是最沒前途的。
總歸福晟就是個廢物,你爹娘也管不了你了。或許,你可以換個人喜歡試試看?
師杭覺得這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他原本神采奕奕地同她炫耀著,不知為何,突然就閉嘴不吭聲了。男人煩躁地撓了撓頭,將手上的畫卷丟在一旁,又兇巴巴瞪了她一眼,瞧著很不愉快。
他似乎還想說些刺人的難聽話,可師杭卻先一步緩下聲氣,慢條斯理道:“閣下所言有理,我自然不能不信。可福三公子并非是我的未婚夫婿,又何來為他守身一說呢?”
這說法倒是意料之外,孟開平以為她想同福家劃清界線,面色立刻好看不少。
“你這話還算明白。他雖考了個勞什子功名,但候缺三年未補,可見只是依仗父兄庇佑混日子。你若嫁去,也算不上好姻緣。”男人如是道。
然而,師杭卻搖了搖頭:“從前我曾真心期盼這門親事,換作如今,我已不配嫁入此等人家了。”
她定定地看向孟開平:“兩家未能如期過聘,口頭之約做不得數。我貪生怕死,受辱于賊,可福三公子君子坦蕩,名聲絕不該為我所累。”
孟開平終于聽明白了,原來繞了一大圈她還是覺得自己毀了她的好姻緣。于是他當即冷笑道:“世家女,果真夠清高。你覺得自己最無辜最可憐是嗎?我實話告訴你,此地的平民無辜,將士可憐,唯獨你們這群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不配說這些!”
聞言,師杭顫聲反駁道:“荒謬!旁人或有此舉,然我父從不欺壓百姓,更當得起‘清廉’二字!”
孟開平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又氣她天真,又惱恨她在這樣的世道,居然還能心安理得地過她的安寧日子。
“師大小姐,元廷上下沆瀣一氣,一介漢臣能做到三品大員的位子,你真覺得他會兩袖清風嗎?”
“師伯彥口口聲聲為民守城,可他若降,徽州城起碼少死一半人。看不清局勢,還拉著上萬人為他的名聲墊背鋪路,這便是世家子的清高。見了令尊下場,如今你又想用什么來成全自己?”
“別以為自盡便可一了百了了,你爹甩手留下的爛攤子,還不是我在替他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