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燃燒不熄,金色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沒過姜佑,挨挨擠擠地親吻著他的指尖。
骨龍龐大的身軀如山傾般沉入若水,掀起層層浮沫的水浪。被虛空偉力絞斷的殘骸散落各處,遠(yuǎn)望似一片嶙峋的暗礁。滾滾煙塵卷著未涼的火殘,循著洞破天幕的光柱盤璇飛揚(yáng)。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慈悲的佛陀闔目,不再言語。靈希則自高天落下,快步涉過若水與灘涂。她踩著靈性的殘余,一步一步走到宋從心的身旁。
“師姐……”靈希粗喘著,面色慘白如紙。幾縷鬢發(fā)垂落而下,shi漉漉地黏在臉側(cè)。
靈希喚了一聲,隨即陷入了沉默。她望著師姐的背影,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紅。直到現(xiàn)在,師姐也在不停地流血。
師姐的血滴落在那道浮薄的影子上,滴落在重劍龜裂的紋路上,凄艷的紅折射著金色的光。
[……吾,不會消亡。]姜佑仰躺在黑色的灘涂上,黃金面具下只有灰蒙蒙的霧影,并沒有人應(yīng)有的面容與五官。
[死亡為吾司職,自登神之日起,‘死’之常道便已自吾身剝離。除非你搗毀吾之神座,屠戮吾之子民。否則,只要大地上的苦難未盡,百年后,吾仍會自若水重生。]
“無所謂,姜佑。無所謂。”宋從心拇指拭過唇角的血跡,血污垢在面上,看上去狼狽不已,“無論你復(fù)生多少次,我都會找到你,擊敗你,超越你。”
[吾不老不死,與日月同壽。]姜佑微微偏頭,明明沒有五官,他的視線卻仿佛落在宋從心枯白的鬢發(fā)上,[但你不愿飛升,便終究只是熔爐中人。你會衰老,會疲憊,會受傷,會心灰。終有一日,你會被風(fēng)雨磨折,再也舉不動自己的劍。而吾將恒常永存,定格至此。屆時,你如何阻止?]
“我不知,姜佑。”宋從心調(diào)整自己的吐息,竭力自地上站起,“未來之事,我無從定論。但姜佑,你聽見了。”
[……]姜佑有一瞬的沉默,[是的,吾聽見了。]
“你能聽見活在這片大地上的生靈發(fā)出的聲音。”宋從心目光沉沉,“那你便應(yīng)當(dāng)知曉,世人還未放棄對明日的希冀。他們?nèi)栽谔剿魃裰郏栽诮ㄔO(shè)故土,仍在拼盡全力地走向下一個天明。他們或許高尚,或許卑劣;或許通達(dá),或許愚昧。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怎能留下幾顆干癟的砂礫,變成一只僅存本能的骨魚?”
[……]姜佑平靜道,[吾承認(rèn),靈性確有其可貴之處。但拂雪,你并未告知吾,你將如何應(yīng)對將要到來的災(zāi)劫。]
“今日如何,明日如何,無人知曉。但不前進(jìn),我們便永遠(yuǎn)駐留原地。”宋從心閉了閉眼,“最初踏上這條道途時,我也從未想過今天。我并無萬全的計(jì)策去面對天外的量劫,只能刀上磨,事上練。我只知道,世人尚未放棄,便沒有人能替他們放棄。”
姜佑沉默,良久,卻是低笑出聲。玄袍下灰影越發(fā)縹緲,絲絲縷縷的煙霧撫上宋從心的眉眼。
他說:“拂雪,你聽。”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乍響,宋從心下意識抬頭,望向虛空。
混沌無光的天幕盡頭,傳來了某種物什破碎的聲音。姜佑猛一振袖,籠罩若水河岸的霧氣瞬間散去,眾人得以看清霧海后真實(shí)的情景——漆黑的天幕遍布裂隙,從中透出許多明暗不定的光點(diǎn)。晃眼望去,令人頭皮發(fā)麻,驚栗頓起。濃稠不詳?shù)暮谒钥p隙間緩緩滲出,其中閃爍的光點(diǎn),竟似一堆擠在一起、瘋狂窺伺的眼珠。
黑水如墨般滴落,暈在洶涌的若水河里。于廣袤的江流而言,那一滴墨清白無色,不值一提。但不知為何,宋從心卻感受到極其危險的氣息。
破碎聲接連響起,越來越多的裂隙蔓延開去,宋從心的不安也越來越重。她好似變成了魚缸里的一條魚,而現(xiàn)在,魚兒的棲身之地破碎在即。
姜佑的語氣卻依舊平靜:[雖非你我之愿,道統(tǒng)之爭也無可避免。但正如爾等所見,神舟已不堪重負(fù),大廈將傾。]
姜佑坐起身,不顧釘死在他身上的脊骨劍撕裂他的身軀。他猛然扼住宋從心的脖頸,知識的洪流瞬間灌入宋從心的天靈。
“師姐!”靈希面色驚變。她沖上前想撕開姜佑的手,但雙方神識相連,靈希唯恐自己一時不慎便令師姐神魂湮滅。
“呃……!”宋從心反應(yīng)不慢,立刻抬手掐住了姜佑的“手”。但影子沒有形體,她只抓住一股水流。
大量的知識摻雜著冰冷的絕望涌入宋從心的識海。盡管姜佑有意收斂,但執(zhí)掌死亡的神祇哪怕泄露出一星半點(diǎn)的思緒,對常人而言也是毀滅性的精神污染。宋從心不得不凝神于眉,竭力頑抗。若姜佑當(dāng)真將自己升格后的認(rèn)知灌輸于她,即便她能茍活下來,“宋從心”這個意志恐怕也將不復(fù)存在。
然而,姜佑并沒有這么做。
虛空,污染,黑潮,天外的災(zāi)厄,人皇氏的預(yù)言……四百年來的籌謀,千百年來的堅(jiān)守。那些已知的、未知的信息灌入宋從心的識海,如無數(shù)冰冷審視的眼瞳。
他遞予宋從心的,是姜佑為人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