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現(xiàn)在像討厭你的樣子嗎?”
李秋嶼笑笑,“咱們說過那么多話,也認識好幾年了,不該為著一次不投機,就老死不相往來?是不是?”
他找了家魯菜館,定的包間,明月下車的時候,叫太陽曬得瞇眼,看著特別迷茫,特別可憐,李秋嶼一見她那個可憐的樣子,心里嘆息一聲,他沒法怪她,她是個好孩子,無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明月。
點的菜聽著就像她愛吃的,蒜爆羊肉,拔絲蘋果,把子肉……李秋嶼找她吃飯前是一個心情,真坐一塊兒了,他很愉快,這種愉快叫他想起《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一個情形:二哥伊萬和三弟阿廖沙在飯店一塊兒吃飯,他們剛進去坐下時,就是這么愉快。他一直記得那個最初的場景,想象著要和誰一塊吃飯,會發(fā)自內(nèi)心高興。
“咱們有什么話可以說個夠,我有時間,你也有。”李秋嶼把椅子拉近,“過來坐,別這么生疏,咱么第一次認識時,你也沒這么拘束,還記不記得?”
明月坐到他身旁,李秋嶼說:“來,先喝點果汁,這兒的菜味道不錯,等會嘗嘗。”
空調打的低,李秋嶼見她抱著胳膊,往上調了溫度。
她想起他zisha的同學,他罵了他,李秋嶼卻抱住他。她也激烈地指責了他,他卻在請自己吃飯,她為此無地自容,良心被深深折磨,她不去看他,盯著桌布:
“我也不知道那天為什么說那些,我明知道你不是,我沒本事反抗真正的壞人,但說你壞,你自打認識我,沒做一件對我不好的事,我什么都知道,還要那樣說。”她揪緊裙子,耳朵開始紅了,“這對你太不公平,我自己受過不公的事,現(xiàn)又加在旁人頭上,我知道是不對的,卻又做了……”明月迷惘不已,一個人還要了解旁人,興許連自己都沒法子理解,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品德有問題,她懷疑起自己,常常想哭泣,為的是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認為的好,她辜負了奶奶,也辜負自己,辜負學到的知識、做人的道理。
用不著李秋嶼審判她,她自己就已經(jīng)先行審判。
李秋嶼說:“你以為我今天是來批評你的嗎?當然不是,也不想你因此愧疚。”
明月喃喃道:“不單單是對你,對任何人我這樣做了,我都會想自己這是怎么了,人活著,最不該虧良心,我起小就知道這個道理,其實沒做到。就算你真的是那樣,朱興民吃虧了嗎?”她抬起眼愣愣看他,“我吃虧了嗎?他高高興興回家去了,我也來念書了,沒一個人受損,反而獲益,更何況我知道你不是那樣。”
她嘴唇顫抖起來,又低下頭,“我做錯的事情,不會抵賴。是我自己愿意什么都跟你說的,我不能要求你也什么都跟我說,這是人的自由,要是我覺得不值,可以走人,不該強求旁人。”明月肩膀也跟著微微動著了,她現(xiàn)在就受著精神的苦,過去也受過,為什么要否認別人的,為什么這么狹隘,她不配叫明月,月亮是皎潔的,她只是藏蜀黍堆里的老鼠。
外頭服務員進來上菜,熱氣騰騰,香味四溢,李秋嶼站起身,跟人說剩下的菜晚會再上。他重新坐她跟前,握住明月的手,明月已經(jīng)快哭了,“我爺爺給我起名的時候,想著我能像月亮那樣,照人身上,給人方便,夜里也亮堂堂的,不叫人趕夜路的害怕,失了方向……”
李秋嶼不斷撫摸她細軟的頭發(fā),潔白的耳廓,他太喜愛她了,他本來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見她,他就覺得她可憐,她才十幾歲,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圍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個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嶼忘記了自己的茫然不解:這樣的女孩子也會有“惡”的一面嗎?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對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沒等他開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為他的緣故,她就是這樣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爺爺沒起錯,這個名字是你的,沒有比這個名字更適合你的了,你是要給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離了,他不是來訓話的,卻已經(jīng)把她弄得這么痛苦,李秋嶼低語著,“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來責怪你什么的,你對我懷疑很正常,我確實不是個坦蕩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覺得我很好,其實我沒法做一個榜樣,一點都不積極樂觀,對什么都可有可無,我不是真的脾氣好,我只是,”他下意識搖頭,“覺得一切都夠無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氣,我調動不起來情緒,看上去脾氣好,是因為我心里誰也沒有。”
明月呆滯地望著他,有種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見到跟女朋友在一塊兒的李秋嶼。她沒想到他說這些,很自然去問:
“你心里也沒有親人嗎?爸爸媽媽呢?養(yǎng)大你的保姆呢?”
李秋嶼說:“有過她,可惜她已經(jīng)走了,我不是在正常家庭長大的,大概就像你,父母只是把我生下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不是沒有父母就過不下去的人。”
“那是什么?”明月覺得見著的不是李秋嶼,好像有人借了他身體的殼子,坐她跟前。
李秋嶼道:“我不知道怎么說,也許有原因,但也可能根本沒有,注定是某種人。就像資助你念書,要我說多具體的原因,說不上來,我不是為了顯得自己有愛心,或者思考這個事多有意義,當時想這么做,就這么做了,臨時起意,你能接受這個解釋嗎?”
明月不知道,不知所措了。
“你做事都是偶然隨機的嗎?”
“幾乎都是。”
李秋嶼對她很坦白了,太坦白了,明月無法理解,她面臨一種新的局面,李秋嶼對她的好,竟然是隨機的,像人買車票,隨便買到哪一張。也像她進門時看到大廳里,有人到前臺要一次性筷子,打一把里抽出一雙,這不用思考,也不用選擇,完全隨機。她還沒見過有人這樣活著,他如她所愿,說了自己的事,迷霧卻更重。她更不懂李秋嶼是怎么回事了,他如果流露一點脆弱,她立刻會抱緊他,他沒有。
“我不像你,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不是我做的。”
“那是誰做的?”
“是我的保姆,我在模仿她,我的善意是從她身上學習來的。”
明月更糊涂了:“這不很正常嗎?每個小孩都得受教育才能明事理,爺爺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才會的。”
李秋嶼道:“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你不是,你不懂你其實不是,你的天性決定你受那樣的教育就會聽從,真正認同它,再變成實際的行動。”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對明月而言,對任何人而言,都難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