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問我一件,”李秋嶼沉吟著,“一件我回答了你能聽懂的事。”
“我聽孟見星說,他爸爸見你去過那種地方,那種發廊,不只剪頭。”明月猶豫了會開口,她特地留心李秋嶼,他果真沒什么反應,他非常平淡,“孟見星說的?對,我去過,可能巧合叫他爸爸看見了,你懂他說的意思?”
明月錯愕地看著他。
“有一次我從那路過……
“有一次我從那路過,有人從樓上扔泡面盒子,撒了我一身,我隨便進了家店面找人給我洗頭,后來,我又去過一次。”李秋嶼想起那女孩子圓圓的臉,聽人喊她“小妹”,曖昧的腔調,她非常熱情,穿得不倫不類,說土不土,說洋不洋,看得出很努力穿成那個樣子了。
李秋嶼躺下時,被她身上劣質香水熏得難受,她渾然不覺,一直跟他說話,那種殷勤,他心知肚明,她臉還有點青澀,叫化妝品遮擋去了。她對他的奉承,肉麻又低級,李秋嶼禮貌地回應她兩句,她便高興壞了,說起自己的事,沒人要聽她的事,她喋喋不休,說自己念書很差到城里來打工,她的小姐妹去了廣東,太遠了,她想離家稍微近一點。小姐妹在廣東干外貿突然沒什么活兒,正問她干這行怎么樣。她說挺好的,有時會想家。家里人沒說想她,只希望她按時打錢,她知道還是想家,因為媽媽給她買過蛋糕吃,大家一塊過年時很高興。
說話期間用錯了幾個詞,她似乎不知道本義,她十九歲,來了三年,身份證上卻是二十四。“小妹”似乎沒有一點生活的煩惱,非常樂觀。直到結賬,李秋嶼覺得她為自己洗了五遍,理應多加點錢,她有點興奮,直接問他需不需要別的服務。
她也許會錯意,李秋嶼拒絕了,她也不覺得難堪,笑嘻嘻地招呼他下次再來照顧她的生意。店里進出的男人,順手揩她油,天經地義的樣子,她不生氣,反以為榮一般,跟人打情罵俏。她出來送他時,李秋嶼發現她原來是個跛子。
這附近是城市的邊緣地帶,遍布城中村,住著三教九流,很有小縣城的感覺。李秋嶼對這樣的地方完全不陌生,對這樣的人們,也都分外熟悉,他幼年混跡此類場所,見多識廣,這樣的地方最適合藏污納垢,自成一片天地,這里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后來,這附近發生一場命案,李秋嶼不知受什么驅動,又來了一次,他打這些店面門前過,那些人的眼睛便長到他身上來,像在給他估值。
這兒環境嘈雜,沒有一樣東西不發出聲音,聲音非常大。走路上會被車撞,被臟水潑,踩一腳狗屎,這兒的人沒有公序良俗,禮義廉恥,只有活著。
他聽發廊的人閑聊,知曉了新聞上不曾報道的細節。兇手的手段很殘忍,是為了錢,而且是誤以為被害人有錢,這何其荒唐。
說這件事的人笑哈哈的,笑sharen者是憨熊,被殺者倒霉蛋。他們一點不覺得害怕,也沒有什么憐憫,能談論很久,并且在李秋嶼問時相當自豪,自詡知情者。
他還是多給了“小妹”一些錢,出來時,兩家發廊因為爭客人大打出手,像狗爭食,李秋嶼旁觀著,這里九十年代非常亂,治安不好,近幾年有所改善,但依舊算不上太平。
李秋嶼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特別認真地點頭,說攢夠錢,就回家了。到底攢多少算夠,回家又要怎么樣生活,李秋嶼沒問。可她轉頭便對一個賒了數次賬的男人破口大罵,毫不留情,那是個城中村的男人,他也罵她,污言穢語不絕于耳,他們互相冒犯,因為在彼此的認知體系里,對方就是可以冒犯的,他在她眼里,是又窮又滑頭只想占便宜的垃圾男人,她在他眼里,是賣肉的小婊子而已。這是底層的邏輯。
李秋嶼不同,他一看就是打另個世界來的,只是洗頭,聽人聊天,他神秘,自動被他們歸為不能冒犯的那類人中去。
“小妹”是他無聊生活中再小不過的一個過客,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給兩次小費,短短兩次,他聽到許多事,不為正常社會秩序所理解的,挑戰人神經的,卻又真實發生著,這就是人,最卑鄙也最高尚的生靈。
“我去第二次,純粹是無聊,因為那里發生了sharen案,我想聽點刺激的東西,隨便走走看看,打發時間,”李秋嶼說,“你還是中學生,本不該跟你講的。你看,我實在沒什么高雅的志趣。”
明月聽得漸漸放松,她為自己的放松而羞愧,她并不是真的全然信任李秋嶼。
“你喜歡聽sharen案?”明月同時很震驚,“你還去那里看?不害怕嗎?”
“不害怕,單純好奇他們犯罪的動機。我小時候在縣城城郊看過槍決犯人,那時正值嚴打,有的人罪不至死,但亂世用重典,這是國家層面的必然。現在很多事,放在那時候,足夠槍斃的了。”
“那個女的,在嚴打的時候會槍斃嗎?我知道這個,我們那里有人出去打工就做這個,你會看不起這樣的女的嗎?”
李秋嶼說:“會槍斃,至于我看不看得起,在我眼里,她首先是個人,我怎么看待人就怎么看她,無論男女,我們可以先不去看性別,先按人的邏輯來。我對她的行為不評價,因為我并不真正關心她。”
“可你多給她錢,她會高興的,你還是讓她感到了高興,不管她是做什么的。”
“不,明月,這樣的行為也許是偽善,我能這么做,是因為我手頭還算闊綽,這點錢不算什么。我受過高等教育,知道一個所謂文明理性的人應該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在生活里,就是俗話說的虛偽。因為我手里掌握一定社會資源,我可以相對自由,我不用暴躁地跟人爭吵,或者斤斤計較就能正常過日子。可當我處在窮人或者惡人的位置上,我的思維也會自動變成窮人的思維,惡人的思維。本來,這些話真的不適合跟你說,會影響一個青春期的人,但我相信,不會從根本上影響到你,即使你可能聽得有點迷茫,但你是什么樣的人,已經大致定型了。我說這么多,只是想告訴你,我沒有你純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純粹。”
明月果真如他所料,她迷茫地看向他,像小動物在探究著什么,她大受震動,了解一個人,是這樣難,也許他自己都不夠了解自己,總是說自己不好,不是出于謙虛。她了解自己嗎?她也沒法解釋那一晚為何情緒激憤,她把不屬于他的罪,也定在他身上。其實是她來城里后日積月累的一些憤懣,她看到巨大的鴻溝,深知永遠填不平。
“你說這些給我聽,你就已經是純粹的了。”明月眼睛一點點亮起來,“沒有人像你這樣,你見過農村打井嗎?至少得十米左右,才能見著水。你說起你自己,就像打井一樣,不需要工具,靠大腦見的水。可一般的人沒有工具是沒法打井的,一輩子可能都見不著水,因為沒見過以為自己就是這樣的了,只有你,見著了埋在很深很深地方的自己,雖然我不太懂那個地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現在,我一點不覺得這是虛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