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伸出手邀林蘭入座在書桌一旁的太師椅,而自己則在書桌前留駐,拿出了一張書本大小的宣紙,和一支小狼毫筆。
這是一份關于記憶的契書,琴的文言晦澀難懂,甚至林蘭都不能順利念下去,大概意思就是林蘭要自愿將自己的記憶以及眼睛里外祖母的記憶作為交換,而琴會遵守約定保護林蘭的父母不受意外之險。
最后就是要將林蘭的拇指指紋用紅色墨泥印在契書上。
琴將書桌上裝著紅墨泥的器皿拿到林蘭面前,淡淡道:“按下指印,就不可再反悔。你想好了嗎?”
“嗯……”林蘭看著那張淺黃色的宣紙,有些不敢和琴對視。林蘭明白這意味著,自己以后都是一個失憶失明之人。但是盡管如此,也絕對不要讓父母意外離去,對于林蘭來說無論如何都太殘酷了。
林蘭接過琴手里的紅墨泥,將右手的拇指重重壓在了其中。紅色的墨汁沾染了指紋的凸起處,隨后又被林蘭死死按在了宣紙上。
燭火微微搖動,窗外的天色變得漆黑。
“那么……我要開啟法陣了。會有點疼,請你忍耐一下。”琴的語氣沒有一絲的波瀾,平穩地像一個經歷過無數臺手術的老醫生。然而,只有琴自己知道,每次想要開始這樣的陣法時,心尖都會狠狠地鉆過一陣疼痛。
琴說罷,便閉上了眼睛。不過眼前竟開始浮現出一片片青蔥的銀杏樹葉,樹葉掩映下,站著一個半虛半實的人影,想要看清時便不見蹤影,只是那人影百般阻撓似的說著歇斯底里的話。
琴驟一聚神,一邊強忍著心尖的疼痛,嘴里一邊念著一些經文似的東西,良久才抬起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林蘭眉間的位置,林蘭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只是輕柔的落下,眉間的肌膚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只是那一下,卻讓林蘭的腦內像是激起了千層波瀾一般地疼痛起來,等到林蘭身體的反射條件想要躲避時,林蘭才發現自己已然無法動彈。
琴的身影在視線里漸漸模糊,意識也隨之被打散。只有林蘭感覺的到,遺落在腦海里的所有記憶正慢慢匯聚在一起,以從來沒有過的清晰姿態出現在了知覺里。
嬰孩時的哭鬧玩耍,孩提時的惡作劇,初次懵懂的暗戀和成績滑落的不甘都被完完全全不留情面的抽取了出來。記憶里有父母親溫柔關切的話語,也有他們語氣嚴厲的批評教育。
甚至還有幼年和外祖母住在老房子的時候,那個外公做了一下午才好不容易綁在房梁上的秋千,還有外祖母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推著。歡聲笑語終是一點點地被吞沒,時間和成長這件事的殘酷總是來得緩慢卻格外沉重。
然而這些記憶,珍貴也好,平常也罷,都將不再屬于林蘭自己了。
不知是太過疼痛,還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舍,林蘭的眼角竟然不自覺地流出了淚水。
正是此時,窗外突然起了風,樹葉搖動的聲音傳來之時,屋內的燭火終于經不住狂風的席卷,搖搖擺擺著掙扎了幾番,終是滅了。
琴略一抬頭,視線從窗內的燭火看到了窗外的景象。月色之下,身穿青白色天師服裝的溫瑜靜靜落在院落的中央,一旁正在砍柴的雀知已然被沈硯拖住,兩人打鬧似得擰成一團。
法陣突然被打斷,琴的狠狠抑制住自己身體的疼痛,而林蘭也虛脫似得倒在地上,好在身體終于可以動彈。
從院落走到室內,溫瑜的臉色近乎冰涼。另一邊的雀知焦急又擔憂地看著琴,只不過沈硯死死不肯松手,否則早就沖到琴的身前了。沈硯此刻也難得的皺起了眉頭,看了看琴,又看了看雀知。
此刻,就是溫瑜的抉擇了,他的職責,抑或是人情。
不過顯然,琴已經完全忘記這個人是誰了。只對著這突然闖進之人淡淡問道:“你是何人?”
“天師。”溫瑜毫無意外,語氣平靜地說道。
琴不動聲色地將契書隱在了袖彀之中,面不改色地問道:“有何貴干?”
“你吞食活人記憶,傷害無辜之人,理應接受懲處。”
琴輕嗤一聲,“什么懲處?”
“我知道你活的久了不怕皮肉之苦,也不怕孤苦伶仃的牢獄之災。但是你身邊的雀知,可就不一樣了。”溫瑜凝視著琴的眼睛,目光如同利刃,輕而易舉便刺穿了琴的盔甲。
溫瑜前行幾步扶起了倒地的林蘭,對著琴繼續說到,“林蘭是我許諾要保護的人,你最好還是早點放棄。但是并不代表其他人你就可以動手,你最好不要再動手,否則,雀知會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自愿來到這里的,他們都是想放下沉重的記憶而已。”琴的聲音微微地發顫。
“那么你呢?”溫瑜銳利的目光落在琴的心里,“明明吞食將死之人的記憶就足夠你活下去了,為何要犯下這些事?”
“我只是在找一個很重要的人,雖然我忘了這個人是誰。”琴垂下眼眸,“我想他們的記憶里說不定會找到什么東西……我一定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