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剛過,城根下的刻字聲還沒停,黃寧披著甲胄走過去,看見流民們正用桐油擦拭新刻的棉株,石磚上的油光映著他們帶血的指尖,像落了滿地的紅棉籽。
他蹲下身,撿起塊尖銳的碎石,在“棉株”旁刻下株稻穗,穗粒的弧度和甲胄上的紋絲不差,“這樣,稻棉同生,才是完整的收成。”
流民們看著他刻字的手,虎口處的老繭比石磚還硬,是常年握兵器和農具磨出來的,忽然有人哭出聲,說這地里的土,終于能分清誰是真心待它好。
黃寧沒說話,只是把刻好的石磚扶正,讓月光剛好照在稻棉相接的地方,那里的油光聚成個小小的圓點,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
丑時的風帶著潮氣,親衛來報,說洛陽方向有火光,怕是朱溫的探子在燒周邊的棉田。
黃寧抓起長矛往城外跑,甲胄上的稻穗紋在月光下閃著冷光,路過分糧點時,看見前太守的女兒正領著婦人們往棉田跑,每人懷里都抱著個裝水的陶罐,中原的瓷罐混著嶺南的竹筒,叮叮當當撞出一片脆響。
火在東邊的棉田燒起來,火苗舔著棉葉的聲音像蠶食桑葉,朱溫的探子正騎著馬往回跑,馬背上馱著捆燒著的棉枝。
黃寧甩出長矛,矛尖擦過探子的耳畔,釘在馬屁股上,馬受驚躍起,把探子甩進未燒著的棉田里,棉枝上的尖刺扎得他嗷嗷叫。
婦人們的水罐齊齊潑過去,中原瓷罐里的水澆滅了明火,嶺南竹筒里的水浸透了余燼,煙里飄著股棉葉的焦香,混著泥土的腥氣。
前太守的女兒用竹筒敲著探子的腦袋,說這些棉苗是多少人熬夜澆出來的,你賠得起嗎,她的木簪在月光下晃,棉桃的雕紋像要咬人的牙。
黃寧讓人把探子捆在棉田邊的木樁上,木樁上刻著“護棉者生,毀棉者罰”,字是老書生寫的,筆鋒里帶著中原的風骨,卻藏著嶺南的韌勁。
寅時的露水比卯時更重,黃寧檢查完被燒的棉田,發現大部分棉苗只是燎了葉尖,根須還埋在濕土里,像不肯低頭的孩子。
他讓人把燒焦的棉葉摘下來,說這葉子曬干了能當柴燒,還能留著做記號,讓所有人都記得今夜的火,是洛陽來的“教訓”。
婦人們蹲在地里摘葉,指尖被露水浸得發白,卻沒人叫苦,前太守的女兒說這些棉苗比她父親藏的古籍還金貴,每片葉子都記著活命的指望。
黃寧看著她們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蹲在洛陽的稻田間,露水打濕了衣襟,卻把稻穗護得好好的,穗粒飽滿得像要撐破殼。
卯時的晨光爬上城樓時,被燒的棉田已經整理干凈,補種的棉籽埋在土里,上面壓著塊小石頭,石頭上寫著補種人的名字,中原的姓氏混著嶺南的小名,擠在一起倒像家人。
老書生提著籃子來送早飯,中原的饅頭夾著嶺南的咸菜,還有用棉籽油煎的蛋,說孩子們昨夜守在棉田邊,天亮了才肯睡。
黃寧接過饅頭,看見籃子底墊著張紙,上面是老書生寫的《護棉謠》,用中原的隸書抄的,卻在句尾加了嶺南的押韻,念起來像唱山歌。
“先生有心了。”他咬了口饅頭,咸菜的咸混著棉籽油的香,忽然覺得這味道比洛陽太學里的宴席更實在。
老書生笑了,說等收了棉,就把這歌謠刻在城墻上,讓過路人都知道,荊襄的棉是怎么護下來的,他的胡子上沾著饅頭屑,像撒了把白棉絮。
辰時的日頭剛冒尖,洛陽來的流民里,有個曾是織錦匠的婦人,捧著塊新織的布求見,布面上用中原的金線織稻穗,嶺南的銀線織棉桃,交接處用紅棉線縫了個“和”字。
“將軍,這布能做面旗,比木牌更顯眼。”她的手指在布面上摩挲,指尖的繭子勾著線頭,卻不敢用力,怕弄壞了圖案。
黃寧把布展開,晨光透過布面,金線和銀線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片縮微的田野,稻棉交錯,沒有邊界。
“掛在城樓最高處,讓朱溫的人遠遠就能看見。”他說,目光落在“和”字上,那里的紅棉線比甲胄上的銹跡更艷。
織錦匠的眼淚落在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說這是她這輩子織得最用心的布,比給洛陽王府織的貢品更值當。
巳時,商隊頭領帶著稻種來了,這次的稻種裝在嶺南的竹筐里,筐沿纏著荊襄的麥稈,和上次令牌上的記號呼應,卻換了種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