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晨光穿透紗簾時,我聽見冰箱壓縮機發出年邁的嗡鳴。林夏赤腳踩過木地板去關嗡嗡作響的冰箱門,睡裙下擺掃過腳踝的淤青——那是昨晚她試圖修理漏水的水龍頭時撞到的。p>p>這牛奶她舉著紙盒湊到我面前,鼻尖皺成小小的褶皺。我瞥見包裝上模糊的保質期數字,突然想起昨天暴雨夜她蜷縮在便利店屋檐下的模樣。那時我們剛領完證,暴雨把婚紗店櫥窗的射燈扭曲成彩色光斑,她隔著雨幕說:其實我偷偷看過三家婚紗店。p>p>陶瓷杯底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她踮腳去夠吊柜里的紅茶包,睡裙肩帶滑落露出蝴蝶骨。這個姿勢讓我想起大學時她總抱怨宿舍床鋪太窄,夜里翻身會掉下來。而現在我們擁有足夠大的雙人床,她卻依然保持著蜷縮的睡姿。p>p>今天請假吧。她突然轉身,發梢還滴著水珠,我想去買那件試過三次的婚紗。我望著冰箱側面貼著的便利貼——記得買雞蛋的字跡被水漬暈開,突然意識到這周第三次看見她對著穿衣鏡發呆。p>p>婚紗店櫥窗的紗簾換成了香檳色。林夏站在試衣間門口猶豫的樣子,像極了高考填志愿時攥著筆桿不敢落下的模樣。當她終于捧著綴記珍珠的頭紗出來,我才發現她的鎖骨已經能剛好卡住那枚我們用實習工資買的素銀戒指。p>p>其實她撫摸裙擺上手工縫制的蕾絲,這家店是我媽常來的。鏡中倒映出她泛紅的眼眶,她總說婚紗要選能裝下兩個人秘密的款式。p>p>收銀臺前的老式座鐘敲響十二下。我們抱著紙盒走出店門時,陽光正好穿過梧桐葉間隙,在婚紗內襯鍍上流動的金色。林夏忽然停下腳步:如果現在逃婚還來得及嗎?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盒邊緣,那里印著淡淡的指甲油痕跡——是上周她幫我改襯衫袖口時蹭上的。p>p>我掏出手機給她看相冊里存了七年的截圖:大二那年她穿著白裙子在圖書館臺階上大笑的照片,畫面右下角顯示著拍攝時間2017520。她突然把頭靠在我肩上,婚紗頭紗掃過我的下巴,像初雪落在未融化的冰層上。p>p>回家路上經過中學圍墻,零星飄落的槐花落在她發間。我伸手去摘那朵沾著她鬢角碎發的花瓣,卻被她反手抓住手腕。她的掌心還留著昨晚洗碗時的涼水痕跡,卻讓我想起十四歲那年她握著我的手在雨夜里找藥店——那時她的掌心也是這樣溫熱而潮濕。p>p>冰箱里的牛奶早已凝固成塊。林夏把它扔進垃圾桶時,金屬蓋子與桶壁碰撞的聲音讓我想起高中教室吊扇轉動的吱呀聲。她忽然轉身從玄關鞋柜頂層取出個鐵盒,里面躺著幾顆褪色的千紙鶴糖紙和半塊斷裂的橡皮。p>p>這是你當年送我的生日禮物。她把那半塊橡皮按在我掌心,缺口處還留著我們刻的歪扭字母縮寫。陽光突然變得很燙,我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細小的灰塵,在光束里緩慢浮動如通停滯的時間。p>p>午后暴雨再次降臨。我們并肩坐在飄窗上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林夏忽然說:其實我害怕的不是婚姻,是變成我父母那樣的人。她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窗臺的雨珠,他們總在爭吵,卻連離婚都嫌麻煩。p>p>我攬住她肩膀的手臂感受到細微顫抖。她后頸的碎發被汗水黏成一綹,讓我想起領證那天民政局空調太足,她蜷縮在我懷里打盹時,發絲間飄來的淡淡洗發水味道。那時我以為婚姻不過是多個人一起吃飯睡覺,此刻才明白那是對抗世間所有不確定性的誓約。p>p>暴雨沖刷著空調外機的轟鳴。林夏從鐵盒底層抽出一張泛黃的信紙,是我高中時寫的情書,邊緣已經起了毛球。你說要帶我看遍全世界的日出。她把信紙折成紙飛機,輕輕推向窗外。紙飛機穿過雨幕墜落時,我看見她眼角閃著光,像暴雨前落在湖面的碎星。p>p>黃昏時分雨停了。我們打開窗戶,潮濕的青草味涌進房間。林夏把婚紗掛進衣柜最顯眼的位置,婚紗裙擺垂下來遮住了去年冬天她織到一半就放棄的圍巾。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板上交疊成糾纏的藤蔓。p>p>深夜我被廚房傳來輕微響動驚醒。林夏正踮腳去夠櫥柜頂端的蜂蜜罐,月光給她鍍上銀邊輪廓。她轉身時撞到椅背發出悶響,卻依然固執地踮著腳,像株努力向著光源生長的植物。p>p>睡不著。她端著兩杯溫牛奶回來,杯沿還沾著細小的水珠。我們坐在飄窗上看月亮從云層后露出臉,像顆被擦亮的銀幣。她忽然說:明天早餐想吃煎蛋嗎?我新學的不會糊鍋的那種。p>p>我吻了吻她發頂翹起的碎發。在這個充記過期牛奶與未拆封婚紗的清晨,我突然明白婚姻從來不是完美的拼圖游戲。而是兩個帶著裂痕的人,愿意把彼此的缺口當作透光的窗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