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暮春,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潮意。
沈硯之站在晚晴居的朱漆門前,指腹摩挲著門環上的銅綠。雨絲斜斜地打在他的青布長衫上,洇出深淺不一的水痕,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身后跟著的老仆王伯喘著氣,懷里抱著個半舊的木箱,里面是沈硯之僅存的家當——幾卷醫案,一個缺了口的藥罐,還有塊用錦緞層層裹著的玉佩。
“郎君,這門軸怕是銹住了。”王伯放下箱子,從袖里摸出塊豬油,往門軸縫里抹,“前兒個那綢緞商交房時,門就敞著條縫,許是早被雨水泡透了。”
沈硯之沒應聲,只是抬手推開了門。“吱呀——”一聲長響,驚飛了檐下躲雨的麻雀。院子里荒得很,西墻根的石榴樹落盡了新葉,枝椏歪歪扭扭地指著鉛灰色的天;東廂房的窗紙破了個洞,風灌進去,卷起地上的敗葉打著旋兒。
他的目光落在正房廊下的石階上。那里有一道淺淺的劃痕,像是什么重物長期擱置留下的印子——前房主說這院子空了三年,可這劃痕簇新,分明是近月才有的。
“郎君,先拾掇正房吧?”王伯已經拿起掃帚,“老奴瞧著這屋還能住,就是窗紙得重糊。”
沈硯之“嗯”了一聲,轉身往正房走。剛踏上廊階,鞋底就沾了片新鮮的梧桐葉——葉片邊緣還帶著齒狀的完整,絕不是風吹來的枯枝敗葉。他彎腰拾起,葉面上的水珠滾落在石階上,暈開一小圈深色的水漬。
這院子,不像空了三年的樣子。
正房的門沒鎖。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霉味與淡淡藥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沈硯之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這藥香里有當歸的甘醇,混著極淡的紫蘇氣,是江南那邊調理風寒的方子,卻被人用猛了劑量,帶著股沖鼻的苦澀。
“誰在里面?”王伯攥緊了掃帚,聲音發緊。
沈硯之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冰涼。他從袖中摸出根銀針,緩步走進屋內。堂屋的八仙桌蒙著層薄灰,桌角卻放著個青瓷茶杯,杯底還殘留著半口茶漬,茶梗豎在杯底,是剛泡過不久的樣子。
里間的帳子垂著,隱約能看見個蜷縮的影子。
沈硯之捏著銀針的手頓在半空。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發出細碎的聲響。帳子里的人似乎被驚動了,輕輕動了一下,帶起一陣更清晰的藥香——這次他辨出來了,是“防風”混著“獨活”,專治風濕的配伍。
“是……是租房的客人嗎?”帳子里傳來個清潤的女聲,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前幾日托牙人定了西廂房,說好今日來的。”
沈硯之收回銀針,轉身道:“在下沈硯之,此處房主。”
帳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開。
女子坐在床沿,身上裹著件月白色的夾襖,領口繡著幾縷纏枝紋,針腳細密得像江南的雨絲。她的頭發松松地挽著,鬢角有幾縷濕發貼在頰邊,露出小巧的下頜。最惹眼的是她的眼睛,瞳仁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向沈硯之的時侯,帶著點受驚小鹿似的怯,卻又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小女子蘇婉娘。”她起身時踉蹌了一下,扶住床柱才站穩,腕間的衣袖滑落,露出道淺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劃的,“原是沈郎君,失禮了。路上遇著雨,身子乏得緊,竟在您的房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