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二年正月廿三
雪
孤燈照甲
我是秧秧,瑝瓏聲料家族的次女,如今是夜歸軍踏白兼任先鋒營伍長。說是“官位最高”,不過是在老周、阿嵐這些朋友里掛個(gè)虛職——這是祖父當(dāng)年在兵部的舊賬,腰間這塊刻著“秧”字的鎏金腰牌,此刻它正貼著我的心口,涼得像塊冰,哪還有半分家族榮耀的溫?zé)帷?/p>
老周坐在火堆旁,獨(dú)眼中泛著冷光,空蕩蕩的左袖扎在腰帶上。他用斷刀撥弄著炭灰,刀身映出我蒼白的臉:“二小姐,明日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我沒接話,盯著他殘臂上的舊疤——那是五年前在漠北之戰(zhàn)中被青丘狼首的彎刀削掉的,如今傷口又裂開了,滲著血珠。
阿嵐忽然擠過來,往我手里塞了塊硬餅,餅上還沾著她發(fā)間的碎雪:“嘗嘗,從丘戎崽子那兒搶的麥餅,比你家廚子讓的桂花糕瓷實(shí)多了。”她說話時(shí)眼尾上挑,嘴角還沾著炭灰,卻讓我想起從前在閨中,她替我偷偷藏起《孫子兵法》時(shí)的模樣,那時(shí)我們總說,若生為男子,定要沙場點(diǎn)兵,哪知道真到了戰(zhàn)場,竟是這般狼狽。
家族送我參軍時(shí),祖母往我行囊里塞了十二套蜀錦中衣,說“千金之軀不可輕賤”。如今這些中衣早被撕成了繃帶,染著膿血的布條在雪地里凍成硬殼。阿嵐常笑我:“秧二小姐的繡鞋踩過血泥,怕是要讓京城貴女們哭斷三根簪子。”可她不知道,我藏在靴底的,是祖父給的匕首,刻著“忠勇傳家”四字,此刻刀柄上的紅寶石浸著血,紅得像家族宗祠里的燈籠。
正月初七那夜,青丘軍的火雷炸開轅門時(shí),老周用斷刀勾住我的后領(lǐng),把我拽進(jìn)戰(zhàn)壕。碎石子劃破我的臉,他卻盯著漫天火光罵:“狗日的!咱們拿火藥讓煙花,人家拿火藥炸咱們的腦袋!”我想起小時(shí)侯元宵節(jié),父親在自家園林里放的“火樹銀花”,火星子落在琉璃瓦上,老皇帝贊“此乃太平盛景”,如今才知道,通樣的硝石硫磺,在青丘人手里是索命的雷,在咱們這兒卻是哄人的戲。
阿嵐的短劍又卷了刃,她坐在我身邊磨劍,火星濺在我倆交疊的裙擺上。“還記得咱們偷偷溜出府看的那場煙花嗎?”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醒雪下的亡魂,“你說將來要嫁個(gè)能為你放十萬響煙花的郎君,現(xiàn)在倒好,咱們自已成了煙花里的炮灰。”我望著她被火光映紅的側(cè)臉,想起那年她替我頂下爬墻摔碎花盆的罪名,被罰跪了半宿,膝蓋上現(xiàn)在還有塊淡疤。
老周突然劇烈咳嗽,震得斷刀掉在雪地上。我摸出祖父給的金瘡藥,想給他敷在殘臂上,卻被他推開:“留給能打仗的人。”他獨(dú)眼里映著跳動(dòng)的火光,像極了昭武元年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宮宴——那時(shí)老周雖然身殘,但仍是個(gè)威風(fēng)的百夫長,而我在觀禮臺(tái)上啃著糖糕,看他帶著騎兵在御前表演“夜襲敵營”,馬蹄揚(yáng)起的沙塵都帶著香粉味。
雪越下越厚,阿嵐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繭子蹭過我無名指的戒痕——那是及笄禮時(shí)家族給的翡翠戒指,早碎在第一場混戰(zhàn)里。
“秧秧,”她聲音發(fā)顫,卻笑得燦爛,“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摻進(jìn)火藥里,哪天咱們瑝瓏要放煙花,就用我的骨頭炸死那些狗賊的臉,好不好?”我望著她睫毛上的冰珠,想起我們?cè)陂|中賭書潑茶,說要讓“不讓須眉的女將軍”,此刻才明白,將軍不是詩里寫的那樣鮮衣怒馬,而是要把命別在褲腰帶上,拿血換太平。
(日志末尾用匕首刻了兩行字,第一行是“秧氏女昭武二年正月廿三絕筆”,第二行字跡模糊,像是淚痕暈開的墨:“阿嵐,若有來世,我?guī)闳タ凑嬲臒熁ǎ粨窖徽椿遥烷_在咱們閨房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