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跟不要錢似的砸下來,打在臉上生疼。秦風齜著牙,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寫字樓就剩零星幾點燈,其中一扇是他剛爬出來的財務部。媽的,加班到九點半,桌上報銷單還跟小山似的堆著。王經理臨走甩下句明天一早要,那語氣,跟拿針扎他后頸似的。不是為了生活,真的想去干他。
他弓著背玩命蹬車,這輛破共享單車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車座早泡透了,冰涼的潮氣順著褲子往上竄,凍得襠都麻了。車輪碾過積水坑,泥漿噗嗤濺起來,褲腿上斑斑點點跟幅抽象畫似的。襯衫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隨著蹬車的動作來回晃悠,冰涼的布料黏在背上,把肩胛骨的形狀勒得清清楚楚——那是常年趴辦公桌趴出來的印子。
操,早知道坐公交了。秦風抹把臉,雨水混著不知啥時侯蹭的咖啡漬,在顴骨上畫出道黑痕。站臺就在前面路口,橘黃色的燈暈里擠著七八個人,傘沿碰撞的聲音隔著雨幕飄過來。他腳底下慢了半拍,車把往站臺方向偏了偏,又猛地拐回來,又冷又餓。
口袋里的硬幣硌著胯骨,是今天午飯剩下的三塊五。早上出門時大兒子秦悅攥著他的褲腿,仰著小臉說爸爸,學校門口的烤腸漲成四塊每根了,小兒子秦朗在旁邊跟著喊我要吃糖葫蘆。此刻那幾枚硬幣在濕透的褲兜里滾來滾去,跟他媽嘲笑他似的。哎。
手機在兜里震得厲害,跟揣了個小馬達。秦風單手抓著車把,費勁地掏出來。屏幕上美娟兩個字旁邊,紅點點跳得刺眼。他深吸口氣按下接聽鍵,林美娟的聲音裹著電流炸出來:
秦風!你死哪兒去了?媽又把昨天的剩菜熱給孩子吃!那盤魚都發腥了,我說多少遍隔夜菜不能吃!你到底管不管?
雨聲太大,他得把手機貼緊耳朵才能聽清。背景里傳來秦朗的哭鬧聲,還有秦悅尖著嗓子喊弟弟搶我橡皮的叫嚷。秦風喉結動了動,望著前面路口的紅燈,嗓子跟塞了團棉花似的:雨太大,車蹬不動,快到家了。
蹬不動?我看你是不想動!林美娟的聲音陡然拔高,張姐老公今天提了輛帕薩特,人家三年前跟你一樣是專員!你呢?十年了,除了年齡漲,工資卡數字就沒怎么變過!下個月房貸再不交,銀行就要來收房了!
手機從耳邊滑下來一點,秦風看見屏幕里自已模糊的倒影
——
頭發貼在額頭上,眼下是青黑的眼袋,嘴角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油漬。他想起早上擠地鐵時,旁邊穿西裝的小伙子對著鏡子涂眼霜,那支小管子據說要三百多。攥著地鐵拉環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通樣是打工的社畜,我每天累得像條狗,連瓶五十塊的面霜都舍不得買,憑什么他就能用這么貴的護膚品?我難道沒努力嗎?地鐵搖晃著碾過軌道,轟隆聲里藏著我沒說出口的不甘。
曉得了。他把手機往兜里塞,指節捏得發白。車鏈子突然咔噠一聲卡住,腳蹬子空轉起來。他罵了句臟話,下車時差點滑倒,扶住車座才站穩。褲腳卷起來的地方沾著泥,露出的腳踝被雨水泡得發白,真他媽的是人倒霉了,喝水都得塞牙,綠燈亮了,他蹲下來擺弄車鏈子,手指頭弄得油乎乎的,黑得跟炭似的。旁邊騎電動車的姑娘摁了聲喇叭,濺起的水花打在他手背上。他沒抬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疼。
三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偷偷給自已買了瓶二鍋頭。蹲在陽臺喝到半夜,看著客廳里蜷縮在沙發上的林美娟,她眼角的細紋比去年深了不少。手機里存著十年前的照片,那時侯她穿白裙子,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說秦風我相信你。
車鏈子終于掛上了,他站起來時膝蓋咯吱響了聲。這毛病是去年搬冰箱時落下的,當時請搬家公司要兩百塊,他覺得貴,自已扛上樓,結果第二天膝蓋就腫了。
往前蹬了沒多遠,兜里手機又震起來,跟揣了只撲騰的麻雀似的。秦風騰出一只手摸出來,屏幕上
媽
那個字旁邊,小紅點跳得人心慌。點開語音,母親的聲音裹著電流傳出來,顫巍巍的像秋風里的葉子:
小風啊
別跟美娟吵
啊?剩菜我嘗了,不腥
扔了怪可惜的。你爸爸總說,好日子
都是省出來的
最后幾個字說得斷斷續續,帶著點喘。秦風把手機貼緊耳朵,好像這樣就能離母親近點。車把晃了晃,差點撞上路牙子。
他想起父親那雙糙手。六十歲的人了,手掌跟老樹皮似的,虎口裂著血口子,貼記了創可貼。去年冬天去工地看他,老頭正蹲在墻角啃饅頭,哈出的白氣混著水泥灰,把眉毛都染白了。爸,歇了吧,我能養活家。
他當時這么說,父親把饅頭往他手里塞,手疼得攥不住,卻梗著脖子說:我還能動!你房貸車貸壓著,我幫襯點是點。
上個月通電話,父親在那頭吸著涼氣,說夜里手疼得睡不著,攥著拳頭在被子里碾。秦風讓他去醫院,老頭只說
小毛病,診所拿了膏藥。后來從堂哥那才知道,父親的腱鞘炎早就惡化了,拿瓦刀都得用繃帶纏著,怕他擔心才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