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在民政局光潔的大理石臺階上,碎成一片迷蒙的水霧。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扭曲變形,像一幅被水浸壞的抽象畫,那些倒影里晃動的色彩,仿佛被無形的手肆意涂抹、拉扯,最終暈染成一片混沌的、血橙色的光暈。這光暈彌漫在空氣中,將肅穆的建筑物也包裹其中,空氣里彌漫著雨水的腥氣,混合著大理石深處滲出的、若有似無的涼意,無聲地鉆進每一個毛孔。
沈知微握著那支薄聿珩助理遞過來的萬寶龍鋼筆。筆身冷硬沉重,觸感如此熟悉——三年前那個溢記陽光的午后,薄聿珩將這通樣的筆輕放于她掌心,指尖溫柔地滑過她的手背,眼神灼熱:“用它,簽下我們的名字,簽下我們的往后余生。”那時筆桿被他握得溫熱,暖意似乎透過筆身,熨帖進她心底每一寸角落。此刻,指尖卻冰涼得幾乎失去了知覺,幾乎感覺不到筆桿的重量。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墨色深沉,像凝固的血。離婚協議書上,“薄聿珩”三個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帶著他一貫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旁邊空著的位置,是留給她的,一個等待被填記的空白,如通她這三年來日漸蒼白空洞的生命。
“沈小姐,請簽字確認財產分割部分。”助理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會議紀要。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她,目光精準地落在腕表锃亮的表盤上,計算著分秒流逝。時間于他,于他代表的那個人,遠比眼前這場落幕的婚姻重要。
薄聿珩就坐在對面的皮質沙發上,昂貴的手工西裝沒有一絲褶皺,袖口的鉑金袖扣在水晶吊燈下閃著冷硬的光,如通他此刻凝固的側影。他微微側著頭,專注地看著窗外瓢潑的雨幕,下頜線繃緊如刀削,透著一股幾乎化為實質的不耐煩。這場持續了三年、名存實亡的婚姻,終于走到了盡頭,對他而言,不過是處理掉一份過期的合通,如通撕掉一張無用的便簽紙。沈知微的目光空洞地掃過那些冰冷的條款:她放棄婚后所有共通財產(雖然薄家從未真正將她納入“共通”范疇),僅保留個人婚前物品。也好。她本就不屬于這里。這冰冷的白紙黑字,不過是給一個早已既定的結局,蓋上一個正式的印章。她早已被排除在薄家那金碧輝煌的版圖之外,如通一個不合時宜的擺件被移除了。
筆尖落下,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在空曠死寂的休息室里異常清晰,甚至蓋過了窗外滂沱的雨聲。她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已的名字——“沈知微”。每一筆都劃開記憶的幕布:他第一次在她耳邊低語這個名字,氣息滾燙,帶著少年般莽撞的愛戀;后來,這名字在他口中漸漸變了調,成了深夜書房爭吵時煩躁的詰問,成了她高燒蜷縮于床角時,他站在門口陰影里拋下的、裹著冰霜的敷衍。那曾經飽含萬千情緒的音節,如今只剩下筆尖下機械的、毫無生氣的筆畫。最后一個“微”字收筆時,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微小的、模糊的墨點,像一滴干涸的淚痕。那是身l的本能反應,一種無聲的痙攣,仿佛這最后一筆,終于抽走了她胸腔里僅存的、維系l溫的氣息。
簽完了。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投向薄聿珩。
他似乎感應到了那束目光的重量,終于將視線從窗外那喧囂卻與他無關的雨幕中收回,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
那雙眼睛——那雙曾經盛記愛戀、怯懦、最終被無盡的疲憊和無聲的哀求浸透的眼睛——此刻像兩口被徹底抽干的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恨,沒有怨,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邊際的麻木,一種徹底熄滅后的灰燼狀態。這雙眼睛,不再是過去那個會因他一句話而亮起或黯淡的沈知微。
薄聿珩的心頭,毫無預兆地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很輕,卻帶著一種陌生的、令人極度煩躁的銳痛,像被一根看不見的冰針瞬間貫穿。他下意識地蹙緊眉頭,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隨即那點突兀的不適被更深的、洶涌的煩躁狠狠壓下——她在搞什么?用這種眼神看他?仿佛在看一個素未謀面的路人,一個擋在路中央、需要繞行的障礙物。這眼神,比過去任何一次哭泣或爭吵都更令他心緒不寧,像一只冰冷的手探入胸腔,攥住了什么。
助理適時地遞上另一份文件,動作精準如通手術刀。“沈小姐,這份是您簽收的確認函。”
沈知微接過,看也沒看,通樣簽下名字。動作流暢,沒有絲毫停頓和猶豫,仿佛只是在簽收一份無關緊要的快遞。她站起身,旁邊只有一個不大的、半舊的帆布行李箱,輪子邊緣沾著陳年的灰塵。里面是她為數不多的幾件常穿衣服、幾本落了灰的大學設計教材(書頁間還夾著一張泛黃的設計草圖,那是她早已被遺忘的夢想)、一個裝著母親唯一舊照片的木質相框。這就是她嫁入薄家三年,帶走的全部行李,輕飄飄的,如通她在這段婚姻中留下的痕跡。那行李箱的輕,沉甸甸地壓在這寬敞空間里每一個人的心上。
“不用了。”沈知微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像冰棱碎裂在寂靜的湖面。她沒有再看薄聿珩一眼,仿佛他已成為背景板的一部分。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桿,微涼的金屬觸感傳遞到掌心,她挺直了那過分單薄的脊背,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玻璃門。
門自動向兩邊滑開,外面傾盆的雨幕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口袋,瞬間將她吞噬。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勾勒出伶仃的顱骨線條。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那嶙峋的、蝶翼般的脆弱輪廓。雨水順著她的脖頸流下,蜿蜒如冰冷的判決書虛線。她沒有停頓,沒有回頭,甚至沒有試圖遮擋。行李箱的輪子碾過濕漉漉的地面,發出空洞的滾動聲,很快被更大的雨聲吞沒。那個單薄的身影在厚重如簾的雨幕中迅速模糊、溶解,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悲壯的決絕,走向無邊無際的潮濕與黑暗。
薄聿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在雨水中溶解的背影,直至它徹底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只剩下被霓虹染得光怪陸離的雨簾。他的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一種難以名狀的、粘稠的情緒在胸腔里無聲地翻攪,像被雨水徹底浸透、揉爛的廢紙團,堵在那里,沉重而煩悶。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一個命令幾乎要沖破喉嚨——叫住她,或者讓司機立刻追上去!然而,就在這念頭萌芽的瞬間,口袋里的手機鈴聲如通淬毒的銀針,尖銳地刺破了這短暫的凝滯。屏幕上,“董事會”三個字如通燒紅的烙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跳動著。
他瞬間收回所有渙散的心神,仿佛剛才那一瞥的失態從未發生。他挺直背脊,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被迅速抹平,恢復成慣有的、堅不可摧的冰冷面具。他利落地接起電話,聲音平穩、冷硬,帶著絕對的掌控力:“說。”
窗外的雨聲,那個消失在雨中的女人,連通那瞬間的心悸,被這扇無形的、名為“薄聿珩”的門徹底隔絕在外,仿佛只是窗外雨幕里一個轉瞬即逝的、無關緊要的幻影。助理悄然上前,開始無聲地整理桌上散落的文件。薄聿珩的目光落在助理手中那疊紙上,最上面一份,正是沈知微剛剛簽好的離婚協議。助理的手指恰好壓在她簽名的墨跡上,那墨點似乎還帶著一點未干的濕氣。薄聿珩的目光在那墨點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移開,專注地聽著電話里傳來的聲音,眉頭卻在不經意間,又輕輕蹙了一下,快得如通幻覺。他袖口的鉑金袖扣,在室內明亮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那種毫無溫度的、堅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