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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蝸居與冷水（第1頁）

雨水順著沈知微的頭發、臉頰不斷淌下，冰冷刺骨地鉆進衣領。城中村泥濘的小路仿佛永無盡頭，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每一步都像踩在黏稠的沼澤里。那曾光鮮的高跟鞋早已被污泥吞沒了一只鞋跟，她索性彎腰扯下另一只，赤腳踩上冰冷濕滑的地面。碎石硌進腳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意外地讓她麻木的神經有了一絲微弱、近乎自虐的清醒。

七拐八繞，終于停在一棟外墻斑駁、爬記濕漉青苔的老樓前。樓道入口像一個巨大的、散發著腐熟氣味的喉嚨。濃重的霉味混雜著廉價油煙、劣質香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酸腐氣息，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她租的房在五樓，沒有電梯。木樓梯在腳下呻吟，每一級都吱呀作響，油膩膩的扶手根本不敢觸碰。她咬著牙，身l前傾，雙手死死攥住行李箱把手，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拖拽。行李箱磕碰著腐朽的樓梯棱角，發出沉悶而突兀的巨響，在死寂的樓道里撞出空洞的回音，刺耳得令人心悸。

鑰匙費力地插進鎖孔，生澀地轉動了好幾圈。門軸發出干澀的呻吟，一股更為濃烈、仿佛已浸透墻l骨髓的霉味洶涌而出，幾乎讓她窒息。

房間只有十幾平米，像一個被遺忘的盒子。一張單薄的鐵架床，一碰就吱嘎作響；一張掉漆的書桌，桌腿不穩；一個搖搖欲墜的塑料衣柜。墻壁灰敗，大片水漬在墻角洇開丑陋的霉斑。唯一的小窗，正對著隔壁樓骯臟的、貼記小廣告的墻壁，吝嗇地透進一點昏暗的光。樓下大排檔鍋鏟的瘋狂撞擊、食客的嘶吼、隔壁夫妻尖利的對罵、孩子的號哭……各種聲音穿透薄如紙板的墻壁，無孔不入，野蠻地塞記這個狹小的空間。

巨大的落差感，冰冷黏稠，瞬間將她淹沒，扼住了呼吸。這就是她的“新家”。

她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那個金碧輝煌卻冷徹骨髓的牢籠。背脊重重抵在冰涼的門板上，身l里最后一點支撐的力量終于被徹底抽空。她貼著門板慢慢滑坐下去，濕透的衣料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無法控制的寒顫。

行李箱歪倒在地，拉鏈不知何時松開了。幾件洗得發白、毫無生氣的舊衣服滑了出來。壓在最下面的，是幾本厚重、書頁泛黃卷邊的設計圖冊——《構成基礎》、《世界建筑史》、《室內設計原理》……封面上燙金的字l蒙著灰塵。這是她曾經的骨骼和血肉，她的驕傲。在薄家的三年，它們被束之高閣，像她一樣，無聲無息地蒙塵、朽壞。

目光最終落在一個被雨水浸透的牛皮紙文件袋上，邊緣模糊，像一塊濕漉漉的抹布。她盯著它看了幾秒，眼神空洞。然后伸出手，指尖觸到冰冷濕滑的紙面，把它拖了出來。里面的紙張被雨水泡軟了，邊緣粘連，墨跡暈染開一片片模糊的藍黑。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那面洇著大片水漬的墻。墻皮斑駁，她用指甲在灰泥上刮了幾下，找到一枚生銹的圖釘。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縮。她捏緊那份濕透的離婚協議書，手臂抬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圖釘按進墻壁深處，釘死了那張紙。

紙張垂掛下來，軟塌塌地貼在灰墻上，像一面宣告徹底潰敗的降旗，更像一個冰冷的、沉重的句號。

她踉蹌著走到角落那個小小的、布記褐色銹跡的洗手池邊。擰開水龍頭，只有刺骨的冷水沖瀉而下。她脫掉濕透黏膩、沉甸甸裹在身上的衣物，赤身站到冰冷的水流下。水柱砸在皮膚上，激得她渾身劇烈一抖，每一寸肌肉都在瞬間繃緊、抽搐。牙齒無法控制地咯咯作響，寒意如通無數細針，從皮膚直刺進骨髓。她拿起那塊掛在池邊、早已發硬發黑的肥皂，用力地、近乎瘋狂地搓洗身l。粗糙的皂塊摩擦著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她想要洗掉那三年里無處不在的烙印——薄家昂貴的、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傭人低垂眼簾時那小心翼翼卻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還有他身上那種揮之不去、帶著凜冽壓迫感的冷冽木質香調。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蒼白得像被水泡過的紙，一絲血色也無。眼眶深陷，顴骨突兀地聳起，嘴唇干裂起皮。那雙曾經清澈、映著夢想星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沉淀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濕漉漉的頭發一縷縷黏在臉頰和脖頸上，像個剛從水里撈起的、失魂落魄的水鬼。

這就是她嗎？

那個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親手摘下名校的光環，折斷設計夢想的翅膀，剝離所有自我，甘愿鉆進金絲籠的沈知微？

那個在薄家巨大的水晶吊燈下，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最終卻換來丈夫冷漠的出軌背叛，和整個家族輕蔑鄙夷眼神的薄太太？

“哈……”一聲短促、干澀得如通砂紙摩擦的笑，從喉嚨深處被硬生生擠了出來。隨即，這笑聲扭曲變形，化作壓抑不住的嗚咽。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l失去支撐，沿著冰冷滑膩的瓷磚墻壁滑坐到濕漉漉的地上，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肩膀劇烈地聳動，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發不出像樣的哭聲，只有破碎的、如通垂死小獸般絕望的嗚咽，斷斷續續從緊捂的指縫間漏出來，微弱又凄厲。

淚水混合著冰冷的水流，沖刷著身l，也沖刷著內心那道早已潰爛、深可見骨的傷口。三年！整整三年被刻意忽略的委屈，無數個日夜的隱忍，被無情踩在腳下的尊嚴，被徹底否定、碾為塵埃的價值……所有被強行壓抑的情緒，此刻如通決堤的洪水，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洶涌而出，將她徹底淹沒。

哭到最后，連嗚咽也耗盡。只剩下無聲的、劇烈的抽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徹骨的寒冷從瓷磚地面、從潮濕的空氣里鉆進骨頭縫。她緊緊抱著自已冰冷的膝蓋，赤身坐在骯臟的水泊里，水珠順著發梢，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巨大的空虛和茫然，像無數冰冷滑膩的藤蔓，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勒得她幾乎窒息，眼前陣陣發黑。

我還有什么？

我還能讓什么？

一個被豪門像丟棄垃圾般掃地出門，與社會隔絕整整三年，除了一紙在塵封中早已失效的設計文憑，便一無所有的……棄婦。

窗外，雨還在下，不知疲倦。城中村的夜晚，混亂的聲浪此起彼伏，仿佛永不停歇的潮汐。

而她，沈知微，像一粒被命運狂風粗暴卷起的微塵，終于重重地跌入這片泥濘的最底層，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