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棲羽順勢點了點頭。
“這平陽侯實在害人!”琴娘憤然啐道,“任勞任怨給他干了這么些年,到最后拿些廢紙打發我們!讓我家男人現在連病都看不起!眼見著人就要沒了……”尾音處,聲音漸弱,又隱隱帶上了哭腔。
“這小哥,你們家被騙了多少?”一個藍布頭巾的婦人豎著耳朵打聽起來。
“大幾百兩。
”陸溪禾搶著回道。
年長婦人倒抽一口涼氣,撫著胸脯驚道:“我的老天爺!這可真是造孽喲……”她瞇起眼睛細細打量著三人,搖頭嘆息,“怪不得看你們生得白凈,卻穿著這些粗陋的衣裳,這是大半輩子的積蓄都被那平陽侯給坑咯。
”“虧平陽侯想得出來,拿他那自己印的平陽券當銀子用。
咱們也是傻,還以為他也是代表了官府,總歸不會做太出格的事兒。
”“人心難測啊,要不是前些日子李家小子要去青州販布,找那平陽侯兌銀子兌不出來,大伙兒還蒙在鼓里呢!也不知那么多年這些貪了的銀錢都哪去了。
”“可不是,那侯府如今就是個空架子,可銀子總不能憑空飛了不是?”眾人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三人旁敲側擊打聽半晌,大致理清了周氏貪污之說的來龍去脈。
陵川一地毗鄰朔國,多年來兩國邊境大小紛爭不斷,陵川亦受其擾,致使民生凋零。
周氏作為封地陵川的一方諸侯,理所當然地承擔起護衛屬地邊民的責任,但凡從事周氏生意者,無論是耕田的佃戶、做工的匠人,抑或是扛活的力夫,皆可受平陽侯府兵甲護佑。
但這安身立命的代價,便是所得工錢皆以平陽侯府印制的"平陽券"相抵,而“平陽券”可隨時一比一向平陽侯府兌換為等價銀錢。
初時百姓將信將疑,奈何陵川十戶有九戶仰仗平陽侯府庇護,沒人敢撕破臉皮反抗東家。
時日一久,這“平陽券”竟成了陵川及附近諸城市井通行的錢帛之一,甚至許多幼童只識“平陽券”,而不知銅幣白銀為何物。
直到今年開春,隔壁的青州大刀闊斧地頒布了減稅之政,如一石入水,乍起滿塘水花。
政令未出青州,陵川地界卻起了波瀾——隨著眾多他鄉商客被吸引至青州,青州流通的平陽券被越來越多兌換成真金白銀,以便與外界通商。
且春江水暖鴨先知的精明商賈們開始拒收平陽券,引得靠平陽券過活的陵川百姓也不得不頻繁向平陽侯府兌換法定銀錢,以維持與青州的商事往來。
不出一月,后知后覺的陵川百姓們赫然發覺,平陽券竟兌不出法定銀錢了。
陵川的無辜百姓們攥著日漸貶值甚至可能成為一張廢紙的平陽券,恍然大悟:那平陽侯府的金庫里根本沒有與平陽券一一對應的財帛和銀錢。
這些年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不過是為平陽侯府打了白工。
話頭止住時,日頭已轉過正午,毒辣得很。
更靠近衙門處的農漢們,三三兩兩地甩著汗巾站起身來。
一個壯實的年輕人抹了一把額角,聲如洪鐘地高呼了一句:“周氏印錢如雪片,百姓血汗化青煙。
”說罷,便跨著大步向遠處走去,寬厚的脊背微微弓起,背影巍巍若一座山。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越來越密集的呼喚響徹長空,一聲聲,一句句,顯出一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的無可奈何。
謝棲羽望著漸漸散去的人群靜默不語,任那烈日將他溫潤的眉眼鍍上一層銳利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