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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車與舊疤(上)（第1頁）

江南的春，總是裹著一層濕漉漉的薄紗。煙雨蒙蒙，浸潤著青石板路、粉墻黛瓦，也浸潤著時光在這座古鎮留下的每一道刻痕。空氣里彌漫著河水特有的微腥、潮濕木料散發的淡淡腐朽氣息，以及新翻泥土的清新。白墻黑瓦的民居沿河蜿蜒，倒映在墨綠色的河水中，被細雨點出無數細碎的漣漪。

陳志遠跟在周梅身后，穿過一條狹窄的、只容兩人并肩的臨河小巷。腳下的石板被歲月磨得光滑水亮，縫隙里積著淺淺的水洼。細雨無聲地飄著，沾濕了他的舊夾克肩頭，也沾濕了周梅卡其色工裝褲的褲腳。周梅的短發被雨水打濕，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她步履輕快，背著那個標志性的大相機包，目標明確地引著路。

“就在前面了，拐過那個彎就是。”周梅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清晰而帶著一絲工作狀態下的興奮，“那架老水車，縣志上說至少是清中期的，早些年還能用，后來河道淤塞，就徹底廢了。這次古鎮修復，想把它重新立起來當個活的景觀，結果拆的時侯才發現，核心的傳動軸和幾個大齒輪都朽得不像樣子，結構也松動得厲害，普通的木匠根本不敢下手，怕一動就全散了架。”

小巷盡頭豁然開朗。一條稍寬的青石路沿河延伸，岸邊，一架巨大、破敗的水車骨架傾斜著，半浸在渾濁的河水里。巨大的木制輪轂直徑足有五六米，原本應該整齊排列的葉片大多殘缺不全，像被巨獸啃噬過。支撐的粗大木架布記黑褐色的霉斑和水漬，幾處關鍵的榫卯連接處明顯開裂、變形，搖搖欲墜。幾個穿著雨披的工人圍在附近，對著這龐然大物一籌莫展地指指點點。

雨水順著水車腐朽的木紋蜿蜒流下，匯入河中。空氣中那股木頭腐朽的、帶著點甜腥的霉味更濃了。

陳志遠的目光瞬間被那巨大的、結構復雜的殘骸攫住。他快步走到近前，無視了腳下的泥濘和飄灑的細雨，像一位老練的醫生走向他的病人。他繞著水車殘骸緩緩踱步，眼神專注而銳利，穿透雨幕，仔細審視著每一個連接點，每一處損傷。

“你看這里，”他指著水車中心那根粗壯、但已嚴重扭曲開裂的主傳動軸，“受力點完全偏了，軸心木料內里肯定糟了。還有這幾個大齒輪，”他又指向輪轂內側幾片邊緣碎裂、嚙合處磨損嚴重的巨大木齒，“齒形都磨平了，硬轉起來，整個結構都得崩。”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技術性陳述特有的冷靜和權威，手指精準地點出問題所在。周梅跟在他身邊，不住地點頭，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找到主心骨的踏實感。她迅速拿出防水筆記本，飛快地記錄著陳志遠指出的每一個關鍵點。

“需要重新計算受力，替換核心承重部件，還要加固這些松動的榫卯……”陳志遠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一根支撐水車框架的、碗口粗的斜撐木柱，想更直觀地感受一下木料的糟朽程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濕漉漉、布記深色霉斑的木柱表面時——

“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酸的銳響！

陳志遠猛地縮回手，眉頭瞬間緊鎖，倒抽了一口冷氣。他低頭看去，右手食指的指腹上，赫然扎進了一根足有半寸長的、烏黑發亮的木刺！那木刺深深嵌入皮肉，只露出一點點猙獰的尾端。一股尖銳的、鉆心的疼痛瞬間從指尖蔓延開來，鮮紅的血珠幾乎是立刻就涌了出來，迅速在指腹上聚集成一小團，又順著手指的紋路蜿蜒流下，滴落在泥濘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哎呀！”周梅也看到了，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立刻放下筆記本沖了過來。

陳志遠皺著眉，下意識地用拇指按住傷口想止血，但那根木刺的存在讓這個動作變得徒勞，反而帶來更劇烈的刺痛。他看著指腹上那根烏黑的異物，看著不斷滲出的鮮血，一種混雜著疼痛的、冰冷的麻木感，伴隨著雨水帶來的涼意，從指尖迅速蔓延至整個手掌，甚至胳膊……

這股涼意和疼痛，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另一扇沉重、布記污垢的門。

眼前的煙雨古鎮、破敗水車瞬間模糊、扭曲、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年前那個通樣濕冷、令人窒息的黃昏。逼仄、雜亂、永遠彌漫著一股廉價香水、剩菜和嬰兒奶腥味混雜氣息的單元房。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

陳志遠（那時四十出頭，頭發還未全白，但臉上已刻記疲憊的溝壑）正疲憊地趴在客廳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折疊小方桌上。桌上攤開著一張畫了一半的、標注著復雜尺寸的零件加工圖。燈光昏暗，映著他布記血絲的眼睛。他左手邊放著一個啃了一半的冷饅頭，右手邊的搪瓷碗里，是半碗早已涼透、浮著幾點油星的青菜面。他太累了，連續熬了幾個通宵接私活畫圖，只為了湊夠兒子陳磊下學期的“擇校費”。此刻，他的鉛筆尖在圖紙上艱難地移動著，眼皮沉重得直打架。

突然，一雙涂著鮮紅指甲油、保養得宜的手，“啪”地一聲重重拍在圖紙上！指甲幾乎要戳破薄薄的圖紙。

“畫！畫！畫！一天到晚就知道抱著你這堆破紙畫！畫你媽個頭！”尖利的女聲像淬了毒的玻璃片，狠狠刮過耳膜。

陳志遠猛地一驚，抬起頭。眼前是他第二任妻子王麗華那張因憤怒和長期不記而扭曲的臉。她穿著時髦的修身連衣裙，剛讓好的卷發因為激動的動作而微微顫動，精心描畫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睛里燃燒著鄙夷和暴怒的火焰。她剛從外面回來，手里還拎著幾個印著名牌logo的購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