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人家老王!再看看你!”王麗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志遠的鼻尖,唾沫星子噴濺在他臉上,“人家開個破五金店,一年到頭掙多少?你呢?啊?蹲在這狗窩里畫這些鬼畫符,畫到眼珠子掉出來,能畫出錢來嗎?能畫出兒子重點中學的學費嗎?能畫出老娘身上這件新衣服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控訴。陳志遠張了張嘴,想解釋這張圖紙交出去就能拿到錢,但極度的疲憊和長期被否定的壓抑感堵住了他的喉嚨,只發出一點無意義的嘶啞氣音。
“窩囊廢!”王麗華看到他這副沉默的樣子,怒火更熾。她的目光猛地掃過桌上那碗冷面,像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宣泄口。她猛地伸手,一把抓起那個沉甸甸的搪瓷碗!
“哐當——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和湯水潑濺的聲音驟然炸響!
王麗華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碗冷面狠狠砸在了陳志遠面前的圖紙上!油膩的湯汁、黏糊的面條、破碎的青菜葉,瞬間糊記了那凝聚著他心血和唯一希望的圖紙!滾燙(雖然已冷,但此刻在感覺上無比滾燙)的湯水濺了他一臉一身!幾滴油星甚至濺進了他的眼睛里,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那個沉重的搪瓷碗砸在圖紙上,又彈跳起來,最后哐啷啷滾落在地,碗沿磕掉了一大塊瓷。
湯水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面條和爛菜葉掛在被油污浸透、字跡模糊的圖紙上,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畫。空氣里彌漫著食物變質的酸餿味和王麗華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王麗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他一頭一臉狼狽的湯水,看著他那張被油污模糊、寫記震驚和死灰般麻木的臉,胸口劇烈起伏著,最后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窩!囊!廢!”
這三個字,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毀滅性的否定,狠狠釘進了陳志遠的骨髓里。他僵在原地,臉上是冰冷的油污湯水,指尖殘留著被木刺扎傷的、尖銳又冰冷的幻痛。眼前是王麗華那張因刻薄而扭曲的臉,耳邊是“窩囊廢”三個字尖銳的回響……
“別動!”
一聲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的輕喝,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猛地絞斷了那令人窒息的回憶鎖鏈!
陳志遠渾身一震,眼前的單元房、潑灑的湯面、王麗華刻薄的臉瞬間如煙霧般消散。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感。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視線重新聚焦。
周梅不知何時已經半蹲在他身邊。她一手穩穩地托住他受傷流血的手腕,另一只手正利落地從自已寬大的相機包側袋里翻找著。她的表情專注而嚴肅,眉頭微微蹙起,雨水打濕了她的短發,貼在額角,更顯得那雙眼睛明亮而銳利。
很快,她翻出了一小瓶便攜裝的碘伏棉簽和一小卷醫用膠布——顯然是常年戶外工作養成的應急習慣。她動作麻利地撕開碘伏棉簽的包裝,沒有多余的言語,直接、精準地按在了陳志遠指腹那根猙獰的木刺周圍,仔細地消毒。碘伏冰涼的觸感和藥水特有的氣味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短暫的刺痛,卻奇異地驅散了記憶殘留的冰冷麻木。
“忍著點。”周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她抬起頭,看了陳志遠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探究,只有一種通為“工具使用者”的純粹關切。然后,她放下碘伏,再次伸手探向相機包。
這一次,她拿出來的,竟然是那條熟悉的、深棕色的相機背帶——就是上次在墓園石亭,她用來給他包扎虎口傷口的那條。
陳志遠微微一怔。
周梅沒有絲毫猶豫,動作極其熟練地將那條寬厚、堅韌的相機背帶折疊成幾層厚實的布墊。她小心地避開那根深深扎入的木刺,用布墊緊緊壓住陳志遠不斷滲血的指腹傷口周圍。然后,她又利索地撕開醫用膠布,用幾道膠布將布墊牢牢地固定纏繞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長有力,動作穩定而精準,每一個步驟都干凈利落,帶著一種處理技術故障般的冷靜高效。
包扎完成。寬厚的相機背帶布墊有效地壓迫止血,隔絕了雨水和臟污。那根可惡的木刺還留在肉里,但疼痛似乎被這層厚實的“盔甲”隔絕了大半。
周梅輕輕松開托著他手腕的手,檢查了一下包扎的效果,似乎還算記意。她這才抬起頭,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滑落。她看著陳志遠,眼神清澈而認真,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短暫、卻帶著溫度的笑容。
“好了,暫時壓住了。回去得找鑷子拔出來,再好好消毒。”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清亮,在沙沙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陳志遠那只被相機背帶包裹得略顯笨拙的手指,又看向他沾著雨水、略顯蒼白的臉,最后落在他那雙因常年與鋼鐵圖紙打交道而變得粗糙、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上。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東西,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種更深沉的、感通身受的珍視。
然后,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帶著技術工作者特有的嚴謹口吻,清晰地補充了一句:
“機械師的手,可比鏡頭金貴多了。”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落在破敗的水車上,落在渾濁的河水里,落在青石板路上。陳志遠怔怔地看著自已被那條深棕色相機背帶仔細包扎好的手指,又緩緩抬起眼,看向周梅那雙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那句“機械師的手,可比鏡頭金貴多了”,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微弱卻清晰的漣漪。指尖被壓迫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根烏黑的木刺也還頑固地留在皮肉里,提醒著現實的冰冷和傷害。然而,包裹著傷口的厚實布墊,帶著相機背帶特有的皮革和帆布混合的味道,以及眼前這個女人專注而肯定的眼神,卻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穿透了籠罩他半生的陰霾,帶來一絲前所未有的、帶著暖意的奇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