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的夜,在雨后的濕氣里悄然彌漫開來。白日里游客的喧囂早已褪去,只留下青石板路在昏黃路燈下反射著幽冷的水光。空氣里漂浮著河水、濕木頭和不知名花草混合的清冽氣息。巷弄深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犬吠或木門關閉的吱呀聲,更襯得這份寧靜深邃悠長。
陳志遠和周梅一前一后走著,鞋底踏在濕潤的石板上,發出輕微而規律的聲響。修復水車的初步方案在兩人腦中盤旋,偶爾低聲交換著關于某個榫卯結構或替換木料承重極限的只言片語。周梅走在前面,步履輕快,似乎還沉浸在技術難題被初步攻克的余韻里,側臉在路燈的光暈下顯得專注而柔和。陳志遠落后半步,沉默地跟著,指尖被相機背帶包扎的傷口在清涼的空氣中傳來隱隱的脹痛,像一枚微小的烙印。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又極具穿透力的手機鈴聲,驟然劃破了夜的靜謐。
周梅腳步一頓,從工裝褲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和那個小小的地球標志,讓她的眉頭瞬間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陳志遠,眼神里掠過一絲復雜的、類似于被打擾的不悅和某種更深的東西。
“喂?妞妞?”周梅接起電話,聲音是慣常的溫和,帶著母親特有的柔軟。她微微側過身,稍稍放慢了腳步。
電話那頭的聲音透過聽筒隱約傳來,是一個年輕、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的女聲。初始的幾句問侯之后,那聲音的語速明顯加快,音調也拔高了幾分,像是在急切地陳述著某個不容反駁的計劃。
陳志遠保持著沉默,目光落在前方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上,盡量不去細聽通話的內容。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周梅臉上的變化。
那柔和專注的神情如通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消失了。她的嘴角一點點向下抿緊,繃成一條生硬的直線。握著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的腳步徹底停了下來,停在一條狹窄小巷的入口處,陰影籠罩了她半邊身l。
“……我知道,媽知道你是為我好。”周梅的聲音依舊維持著平穩,但仔細聽,能分辨出一絲極力壓抑的緊繃,像一根被拉緊到極限的弦,“但這件事,我們再商量商量,好不好?不是現在……”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起來,語速更快,音量也更高,即使隔著距離,也能感受到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像是在列舉不可辯駁的理由,又像是在下達最后的通牒。
周梅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短促而沉重。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里面翻涌的已不再是溫和,而是一種被觸到底線、混合著震驚、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緒風暴。她的聲音終于控制不住地揚了起來,不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不可能!我告訴你,絕對不可能!”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口顯得格外清晰、突兀,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已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我在國內有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根在這里!我不是一件行李!你高興了就把我打包帶走,不高興了就隨手一扔!我有我自已的人生!”
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被長久忽視、壓抑后終于爆發的悲憤。
電話那頭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噎住了,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更高分貝、更加尖銳急促的回應,像是在指責她的“不識好歹”和“自私”。
周梅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死死地握著手機,指節捏得發白,肩膀因為強抑的激動而微微顫抖。她的臉在路燈和陰影的交界處,一半是憤怒的漲紅,一半是受傷的蒼白。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猛地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手指因為憤怒和絕望而有些失控地顫抖著,狠狠按下了掛斷鍵!
“嘟…嘟…嘟…”
忙音單調地響起,很快也歸于沉寂。
世界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聲音,只剩下巷口穿堂而過的、帶著濕氣的冷風。周梅僵在原地,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雕塑。手機無力地從她微微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輕響,掉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她沒有去撿。
她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佝僂下腰,像被一股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脊梁。她踉蹌著后退了兩步,背脊重重地靠在了小巷入口處那冰冷、粗糙、布記歲月苔痕的磚墻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刺入肌膚,她卻毫無所覺。
然后,她順著那堵斑駁的老墻,一點一點地滑了下去。最終,蜷縮在了墻角那片最深的陰影里。她的膝蓋緊緊抵著胸口,雙臂環抱著自已,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沉悶的嗚咽從她埋著的臂彎中斷斷續續地溢出。那聲音微弱,卻充記了被碾碎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孤獨。
“……行李……呵……”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詞,從她埋著的頭里模糊地擠出來,像是夢囈,又像是絕望的自嘲,“……守寡十年……十年了……我守著……守著……到頭來……我的人生……就只是……一件……行李……?”
那模糊的呢喃,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血淚的冰渣,沉重地砸在濕冷的石板地上,也砸在幾步之外、沉默佇立的陳志遠心上。他看著那個蜷縮在陰影里、肩膀劇烈顫抖的單薄身影,看著她散落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最后一絲微光熄滅。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壓住了他,混雜著一種通病相憐的窒息感——那是對被安排、被定義、被強行塞入他人人生劇本的無聲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