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春天的晨霧,不僅帶著塞納河的水汽、煤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腐爛味道,這是花粉混合糞臭以后的產物。
它就這樣黏膩地貼在維克多·杜魯埃的臉上,但他毫不在乎,反而愜意地呼吸起來。
他站在圣日耳曼大道一棟體面公寓的二樓「貴族層」的露臺上,俯瞰著下方車水馬龍的城市;遠處,教堂高聳的尖塔正要撕開灰蒙蒙的天空。
維克多嘴角又掛上了那抹標志性的、若有若無的輕佻微笑。
尼斯的艷陽,馬賽的歌聲,還有里昂古老的鵝卵石小巷……那些外省中產家庭客廳里彌漫著的天真與貪婪的氣味,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
那些眼神里閃爍著對「奧爾比貿易公司經理」光環盲目崇拜的姑娘們,穿著漿洗得過分挺括的裙子,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嫁妝獻上;
連同她們父親藏在保險箱里的法郎,也輕易就被「巴拿馬運河債券」釣了出來,這些都成了他站在這里的墊腳石。
維克多·杜魯埃還記得半年前阿爾卑斯山腳下那個絕望的姑娘,那筆豐厚的嫁妝和全家的積蓄——整整五千法郎——那是他成功樂章里最美妙的音符之一。
甚至他只和那個姑娘和他的家人見了三面,吃了兩頓飯,就將他們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間——只需要一些做工不太差的假珠寶,和一些天花亂墜的許諾。
哦,他們還想讓他為那個在巴黎讀書的兒子找份年薪3000法郎的工作——哈哈,那個窮小子估計已經滾回阿爾卑斯當抄寫員了吧——一個月能賺90法郎呢!
然而外省,只是一曲小調;而巴黎,才是真正的交響樂。
當然,在這里用「奧爾比貿易公司」的名頭和假珠寶去騙那些巴黎的貴婦,那些沙龍里的女王,已經行不通了。
她們的眼界被文學、藝術、政治和最新奇的丑聞養得刁鉆無比。
她們要的不是金錢的允諾,她們要的是能讓精神亢奮的藥劑,是打破沉悶生活的驚險一躍,是能點綴她們虛榮心的“專屬收藏品”,能讓她們在閨蜜圈子里引起一片嫉妒。
維克多手上捏著一張寫滿字的稿紙,最頂上的一行是一個名字:“貧窮的萊昂納爾”。
他回想起在酒館里剛聽到這個名字的夜晚——
“那個索邦的怪胎!”一個臉頰泛著酒紅的大胡子,帶著嫉妒和不解的嗤笑:“天知道那些尊貴的夫人著了什么魔!
‘貧窮的萊昂納爾’,哈!她們就這么叫他。
據說他住在十一區某個老鼠洞里,外套的肘部磨得油光發亮!每天擠著臭烘烘的公共馬車去索邦啃他的拉丁文和哲學。”
維克多·特魯埃優雅地彈了彈雪茄灰:“僅僅如此?巴黎的貴婦見慣了才子,一個窮學生不至于讓她們如此津津樂道。”
大胡子撇了撇嘴:“當然不止!這家伙還寫出一篇出了名的小說,叫什么《老衛兵》——我反正是不懂文學那玩意兒。
這家伙還對她們遞出的燙金的沙龍請柬嗤之以鼻!聽說有夫人親自派馬車去索邦請他,想見識見識這位‘才貌雙全’的年輕人,結果呢?被直接拒之門外。
理由?你聽聽有多荒謬——他說要參加福樓拜、左拉的沙龍,天啊,多么愚蠢!想想就知道這些作家的沙龍多么無趣!”
維克多·特魯埃此時還不以為意,只是優雅地轉動手里的杯子。
但接下來,另一個小胡子酒鬼的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的大腦:“哈,你這蠢貨,怪不得只能參加那些‘肉宴’。
要知道,正是這種‘得不到’才勾人!尊貴的夫人們什么珍奇寶貝沒見過?為什么偏偏是這個窮學生讓她們心癢難耐?就憑他他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嗎?
她們議論他的貧窮,像議論一件稀有、被密藏起來的古董!
神秘感,神秘感才是巴黎最昂貴的香水!”
維克多的心臟猛地攥緊,隨即又狂喜地舒張開來。
“萊昂納爾”!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幾乎和“皮埃爾”一樣泛濫——但眼下卻是活生生的、被貴婦們集體臆想和渴望著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