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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歸來的爹與雨中的名（第1頁）

我六個月大時，爸回來了。

那天外婆正在院子里曬紅薯干，金黃的薯干在竹匾里鋪得記記當當，空氣里飄著甜絲絲的香。院門口的老黃狗突然吠了起來，外婆抬頭一看，就見一個黑瘦的男人站在籬笆外，背著那個藍帆布包，包帶磨得發亮，褲腳沾著泥，正是消失了大半年的爸。

他進門時，腳步有些遲疑。媽正抱著我坐在門檻上，教我認院子里的雞——她總指著那些晃動的影子說：“囡囡看，那是雞，毛茸茸的。”聽見動靜，媽猛地回頭，手里的撥浪鼓“啪嗒”掉在地上，滾到爸腳邊。

爸彎腰撿起撥浪鼓，木柄上的漆掉了一大塊。他看著媽，嘴唇動了動，說了句：“我回來了。”

外婆把爸拉進屋里，剛坐下，眼淚就下來了。“你還知道回來！”她的聲音帶著氣，“你走的時侯，她懷著娃才五個月，你就把她丟在她姐家，你知道她受了多少罪？”

舅舅也從鎮上趕來了，進門就瞪著爸，拳頭攥得緊緊的：“姐夫，我姐嫁給你，不是讓你這么欺負的！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回來，犯得著讓她大著肚子看人臉色？”

爸沒辯解，只是低著頭，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打開，是幾塊水果糖，糖紙在昏暗的屋里閃著光。他把糖遞給外婆，又遞給舅舅，聲音啞著：“是我沒本事，讓她受苦了。”

外婆把糖推了回去，氣還沒消：“我們農村人，再窮也有口飯吃，土坯房能遮風，地里能種糧，總比在城里租那鴿子籠強！”

爸沉默了。他大概是想說，城里的日子難，難到連一塊錢都要掰成兩半花。出租屋的房租壓得人喘不過氣，產檢一次就要掏空半個月的工錢，他不走，難道眼睜睜看著媽懷著我餓肚子？可這些話堵在喉嚨里，看著外婆和舅舅通紅的眼睛，終究沒說出口。

他只是看著媽懷里的我。我那時已經能坐穩了，眼睛能模糊地辨出人影，感覺到有人盯著我，就咧開嘴笑了。爸的眼神一下子軟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抱，又怕弄疼我，手在半空懸了半天。

媽把我遞給他。他笨手笨腳地接過去，胳膊僵硬得像根木頭，卻把我護得穩穩的。我抓著他粗糙的手指，那上面有厚厚的繭子，還有幾道沒長好的傷疤。

在外婆家住了三天，爸說要回去了。“不往北走了，”他看著媽，聲音很輕卻很穩，“我打算回趟老家，跟村里湊點錢，讓點小買賣——收點山貨往鎮上送，離城里不遠，騎車子一個多鐘頭就到，能常回來。”

他頓了頓，指的是那個城里的出租屋：“還回咱以前那地方住吧，我跟房東說好了，房租能按月給。你在那兒等著，我每星期回來一次。”

媽沒猶豫，點了點頭。她收拾行李時，外婆偷偷往她包里塞了一布袋紅薯干，還有幾個煮好的雞蛋，塞一個嘆口氣：“到了城里好好的，別委屈自已。”

回出租屋的路，比來時顛簸。爸騎著從老鄉那借來的三輪車，媽抱著我坐在車斗里，帆布包放在腳邊。風從巷子里穿過來，帶著煤爐和油煙的味道，媽說，這是城里的味道，雖然雜，卻比寄人籬下的日子踏實——至少，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都只屬于他們娘倆。

出租屋還是老樣子，十平米的單間，墻角的霉斑又擴大了些，鐵絲上還掛著上次沒帶走的舊毛巾。爸把屋子掃了又掃，用抹布把那張木板桌擦得發亮，像是在布置一個真正的家。

那天晚上，窗外又下起了雨。不是南方那種綿密的雨，是帶著股硬氣的雨，打在鐵皮屋頂上，噼里啪啦響，像有無數只手在拍巴掌。

爸坐在床邊，借著昏黃的燈泡看我。我躺在床上，小手抓著媽垂下來的頭發，眼睛半瞇著，看屋頂上晃動的光影——那是雨水順著屋檐流下來的影子，在燈光下忽明忽暗，真像有什么東西在飛。

“給娃取個名吧。”媽輕聲說。

爸想了很久，目光落在窗外的雨上，忽然說：“叫游雨翔吧。”

“游雨翔？”

“嗯。”爸指著窗外，“你說她出生那天在下雨？我看這雨，下起來就像在天上飛似的。她在雨里來的，就叫雨翔。”他頓了頓，看向媽，聲音放得更柔，“先跟你姓游，等上戶口了……再說。”

媽沒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大概是聽懂了，咧開嘴笑，口水順著下巴流下來。爸看著我，也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里面像是藏著這些日子的苦，也藏著點剛冒頭的甜。

那晚的雨，確實像在飛。我躺在爸媽中間，聽著雨聲，聽著爸低低的鼾聲，還有媽輕輕的哼唱。這個漏風的出租屋里，因為這個叫“游雨翔”的名字，忽然就有了家的模樣。